A494 钱穆谈中国史：史学导言

by @斯芬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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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 202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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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史学较西方先进了一两千年」，「一部中国史，实已超过了一部欧洲史」，中国之强大与复兴亦绝非偶然。

出自《中国史学发微》钱穆，其中所收录的1970年于台南成功大学讲演《史学导言》。原文如下：

谈中国史之先进

我们都知，自然科学基本在数学，人文学基本则在史学。即在今天，我们可以说，中国人的史学成绩，在世界各民族中最为杰出，无与伦比。

再没有别一个国家民族在史学方面能超过了中国。

……扼要说来，中国历史最悠久，其他民族国家的历史，有的只有一百两百年，有的还不到，最长也不过一千年。许多古代的，则早已中断，早已消散，不复存在。只有中国，最少该有四五千年长时期的历史演进，而且都详细地记载下来。

所以中国是一个历史学上的先进国家，其他民族国家，在历史演进上皆属后起，史学也同样是后起。自然科学西方是先进，但也不过早了我们两三百年的短时期。而中国史学则较西方先进了一两千年。

其次要说到中国历史范围之广大。论中国幅员之大，人口之众，一部中国史，论其内容，实已超过了一部欧洲史。

现代欧洲各国，如英如法，拟之中国，皆是小国寡民，只相当于中国一省区。中国史如春秋战国到秦代一统，所辖版图和后代已经差不多。那时的人口，也已有两千万以上。

试问在如此广大的版图，众多的人口上，来记载其一切人事，这一部历史之内容，该是何等复杂，何等繁赜（/zé/深奥玄妙）？这不仅是现代各民族所不能比，即论古代，如埃及、巴比伦，亦都是小国寡民，纵有历史，亦极简单，断不能和中国相比。

因此在中国，历史记载应该是最难的一件事，而中国史却又记载得极详备、极精密、极有条理，而又极富客观可信之价值。除上古传说部分，经后人追记者不论，近代地下发掘如商代甲骨文等，仅可当作史料者亦不论。中国历史之真实记载，当上溯西周初年之《尚书》，这已在今三千年之前……

中国文化所以成为一种最富人文精神之文化，其事决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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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国人应了解中国史

……今天我们不能讲自己以往历史（指1970年时在台湾），并连现代史也不能讲。如中国如何打胜了日本，又如何从大陆逃避到这里，此等眼前大事总该讲。

但我们自己不愿讲，也不能讲，却在外国有一辈“中国通”代我们来讲。我们只为了眼前切身利害，也知外国人讲法要不得。但该拿出自己一套讲法来，这是当前中国史学家责任。

当知得意事易讲，失意事难讲。中国现代一百年来，正在失意时代，更该自己有一个讲法，才能从失意中再爬起，不要让我们老如此长自失意。

如在抗战前，中国东北出现了一个满洲国。外国人那时，也懂得讲民族自决，却说既有满洲民族，便该有满洲国。到今天，又有人在讲台湾独立，他们认为台湾人不是中国人。他们也在讲历史，可惜对中国史实是一无所知。这也不足责备。

可耻可叹的，是中国人不懂中国史，不讲中国史。目前正有不少优秀中国青年去到美国、日本学中国史，那就值得我们之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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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国复兴之信心

……但话又说回来，埃及、巴比伦亡了，不再有当年之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亡了，不再有当年之希腊与罗马。只有中国，屡踬（/zhì/跌倒挫折）屡起，屹立了四千年。

此刻的中国人（指1970年），还有人肯信中国会复兴。此是一部中国史有大意义大价值之真凭实据所在，虽经此一百年来中国人自己尽情自谴自责，但到底没有完全失掉此一份信心。

有信心自会有希望。

当前的史学家，正该在此契机上把稳舵，向前驶进。一时风狂浪恶，也自不足患。西方人有一套较发达的自然科学，还能自骄自傲。中国人有此一套极精美的人文学，为何不自奋自发？诸位当知自然科学是世界性的，我们落后了，可以向外求。历史则是各别自我的，中国历史只有中国人来发掘阐寻，不能也把此事来让别人做。

因此诸位学史学，必要养成一番广大的心胸，乃及一番远大的眼光，来看此历史之变化。更贵能识得历史大趋——

一切世运兴衰，背后决定全在人。

决定人的，不在眼前的物质条件，乃在长久的精神条件。

……现在我再奉劝诸位，诸位若将来处身外国社会中，先莫回头来骂中国社会。我们此刻正处在历史上之衰世中，也莫回头来骂中国盛世，骂尽中国全部历史。

在中国全部历史中，也曾有过不少时期的光昌盛世，与夫不少色样的光昌社会。在当前，我们能对历史多研究少批评，更所力戒的是谩骂。即此一小小转变，总不失为是当前学术思想界一件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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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时间

……我们常说，时间有过去、现在、未来。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还没有来，现在则像在过去、未来的一条夹缝中，等于几何学上两个面交切所成的一条线，并无广袤可言。而又是变动不居。我口里说到现在，此现在即成过去。甚至我心里想到现在，此现在也即成过去，永不停留。

今我要问，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没有来，又没有一个真实的现在，如此则人生与历史究将在那里安放？

诸位当知，如此说时间，只是一种数学上的时间，或说是一种自然科学上的时间。其实自然科学上的时间也不如此，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时间，好像时间可以脱离事物而独立。

实际上，一个真实的时间，并不能脱离一切事物而独立。如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此乃依附于地球环绕着太阳转动这一事件而说。又如我们手上戴一只表，不断转动，六十秒成一分，六十分成一点钟，一秒一分地在那里转，其实是依附在一件机器上而见其如此，并不是真时间。

真时间则不如我们所想象，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没有来，而现在又永远不现在，当知天地间并没有这回事。

我们此刻来讲一个历史时间，历史时间亦必附属在一件历史的事情上。

如此刻我在此讲演，这是一件事，这讲演则以两点钟为一单位。这两点钟的时间，则附属在此讲演上，亦即表现在此讲演上。现我已开始讲了五分钟，但此五分钟却并没有过去。倘使这五分钟过去了，诸位将听不懂我下一句所讲。正因这五分钟所听还在诸位脑子里，所以得继续听下。若使现在再跑来一个人，他不知我上面讲些什么，他将感到摸不着头脑。

所以说，过去的并未过去。若论未来，我告诉诸位，它早来了。

我此讲演，共要两个钟头，不会下一分钟便止，除非有出乎意外的极大事变，否则诸位必会安安顿顿地听我再讲一点五十五分钟。那是无可怀疑的。而且我所讲内容，也早就决定。诸位虽还不知，但我则早已知……

再深进一层讲，此刻诸位在此听讲，一堂两三百人，我所讲是同样的一番话，而诸位所听，则可成为两三百番话，绝不一样。接受不同，反应不同，人人相异。此因诸位并不是专把现在这一时间来听讲，乃是带了诸位一应的过去来听讲。

各人所听不同，正为各人过去有不同。诸位不能把各自脑子里过去所存一切洗掉来听讲。所以说过去的并没有过去。

至于我此所讲，进到诸位脑子里，有的可以保留三天或三个月，或三年，乃至一辈子。诸位听我说，对诸位必有一番影响，反应深浅不同，影响久暂亦不同。诸位不要认为今天听完这一堂讲，跑出去，这件事便成过去，那是不会过去的。

这番话进到诸位脑子里，会发生影响，各生变化。影响不同，变化不同，不仅由于诸位的过去不同，而诸位的未来也将因此不同。所以说，诸位此刻在此听讲，诸位的过去并未过去，而未来却早已来了。

若说到现在，刚才所讲的现在，只是一个假现在。此刻诸位在听讲，这个现在，乃是个真现在。

此一真现在，却有一个很宽的面亦是一个大现在。我们的一生，更是一个真现在或说大现在。

如我活八十年或一百年，此八十年与一百年成为我生命的一单位，所以说是我的一生。若我今年二十岁，说以前二十年都过去了，下面八十年还未来，我都不知道。此种人生，则是虚伪的假人生，决非真人生。试问如此，叫我们怎样做人，又怎样做学问？

人生既是如此，又怎样会积成为历史？诸位学历史，主要在学知人事，学知人生。一切人事，各有一时间单位。各个人生，亦有一时间单位。此项时间，不应把来一秒一分一小时那么分割。

诸位要一口气把握有两小时时间，才能听完我此一讲。诸位要一口气把握有几十年时间，才能完成此一生。我们中国民族，则已一口气把握住了四五千年以上的长时间，才能完成此一部中国史。

……故说未来已侵人到现在，过去亦仍保留在现在。

我们的过去并未过去，而且要一路进入未来。否则诸位对各自的人生，都可以不负责任，随意消遣。睡一晚，一切过去了，清晨起床，便有一新的未来降临。试问那里有这回事？

所以一个小孩新生，最好就该有胎教。没有生下来，便在母亲肚子里教养他。当他孩提无知，他父母已为他定下一个五年十年计划。待他稍有知识，便该懂得立志，有他的一生计划。不能如吃甘蔗吃了一段再一段。不管将来，只管今天。如此便成瞎碰，碰运气。

诸位当知，历史和人生，并不是在碰运气。诸位读历史，应懂得放长眼光，一看就是五十、一百年，一看就是两百、一千年，才知得此中意义。若对自己一生，不懂得有一个长距离的时间之存在，怎能来主张自己的一生？

人之一生，有其孩提时代，青年时代，壮年、老年时代。实际上，此四个时代成就了他的一生。生命不能各自切断。从孩提时代转进到青年、壮年、晚年，并不是在各时代中无变化，但到底则只是他一生。

整部历史也如此。只有我们中国古人，很早就有这一套长时间观念，故能早作久计。中国文化绵延迄今，断非偶然。即如中国的家庭和社会，都如此。早有许多圣贤远见，为它作了长久之计。

我们的人生理想乃至教育方针，亦无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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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国史与欧洲史的根本区别

……我们若把夏、商、周三代认为是“封建的统一”，秦汉以下称为是“郡县的统一”，如此来讲中国历史，岂不把四千年历史只分成了两节，只有由分而合、由小大一件事。此一件事中便可包括一切变化一切事。如此看法，可知民国初年北洋军阀割据，只是历史大流中一小波澜。

中国则只是个中国，民族抟成与国家创建，这是中国历史一条大趋向。也可说全部中国史，惟有这一件事，即国家与民族之创成与扩展。

如像三国分峙，南北朝对立，这些只是一时变态。等于人照例一天三餐，今天偶尔吃不下，少了一餐，或是多吃了一餐，都是一时之变。不为常，不可久。

外国人不懂中国史，中国不像希腊般，没有统一成为一国家。也不像罗马般，成为一个帝国，占地虽广，但真个罗马国则只是一罗马城，最多也只能说是一意大利半岛。不能把凡所侵略的，都认作罗马般，共成为一国。

正如今天英国、法国般，他们以前所侵略的，今天都已吐出，岂能说英国、法国此刻分裂了？实则只是他们的帝国崩溃了。

至于中国史，四千年来只是一个民族抟成与国家创建。

另有一部分内容，见：A470 罗马帝国，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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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

……始皇把封建变成为郡县，此是一大事。而历史上反不曾大书特书，明白指出。

在当时，有很多博士官，在某一天的大酒会上，公开发表言论，反对秦始皇作为，主张复封建。秦始皇因问宰相李斯，李斯不主张再封建，因此把许多博士官罢黜了，大加澄清一番，又把那些被罢黜的博士官所掌书籍烧了。

在当时，似乎只认焚书是件小事，郡县、封建的争论却是件大事。后来事过境迁，却把当时那番争论看成了小事，把焚书看成了大事，又和另一年的坑儒连作一事看，说秦始皇“焚书坑儒”。

直传到现在，只说到秦始皇，便会想到他焚书坑儒。举此一例，可见历史上各项事件极难看。小事可化为大事，大事可化为小事。一事可分为两事，两事又合为一事。

历史事件如此般地变动不居，某些事件已过，但到后世，此等已过事件仍会变动不居。只要后人看法不同，前代历史事件也随着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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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历史由普通人参与创造

历史上的人，有一种在上层，有一种在下层。有浮面的人，也有底层的人。

浮面上层的人，如三国时代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司马懿、鲁肃、关羽等大家知道，写在历史上，他们是上层的人。可是还有下层的人。

前已讲过，任何一件事，不是一个人所能做。中国历史写得尽详细，还都是些上层人物。可是还要有下层人物，历史上根本没有写下。

像我们，或许将来历史上都没有名字，可是我们确确实实活在这个历史里面。我们的生命，将来亦会永远藏在这历史里面。

有记载的历史，亦有不记载的历史。项羽率领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历史上只写一个项王，八千子弟姓甚名谁，历史上不曾写下。但若没有这八千人，项王一人渡江有什么用？

所以我们讲历史，不是要专讲历史的上层，还要讲历史的下层。

即如这学校，外面人只知道校长、院长、教授有姓名，不管许多学生。但得师生合作才成一学校。政府有大官小官，亦有不做官不进政府的。但得大家合作，才能有一好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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