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77 云雾

by @斯芬克斯

全文约 6000 字,阅读约需 13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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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自己回到了床上,周围蓬松的白色羽毛全都消失了,背后传来踏实的感觉。

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很模糊,又很清晰。于是我坐起身,睁开了眼。

可羽毛没有消失,我仍然坐在一张铺满鹅毛的大床上,房间里全是云朵。

床头正对着的那面白墙上,写着一行血红的字——A miserable day.

悲惨的一天,为什么还要用英文写,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我知道,这行字,是「父亲」写的。

On what kind of basis, does our FATHER decide today to be a miserable day?

这句话难道没有语法问题吗?为什么会出现我的想法里?our 又是什么意思?

白墙消失了,血字也消失了,云朵变得浓稠,湿湿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想抬起头,却动不了,只能拼命朝各个方向斜眼珠,才能大概看清周围。

有六个我,都被绑在这同一个圆环上。

非常干净的银白色圆环,粗细正好,从喉结侧面贯穿,所以我没法转头。

圆有 360 度,有 6 个我平分,每两个我之间的角度是 60 度,

整个完美的圆被 6 个我分成了 6 个完美的 60 度的扇形。

突然,湿冷的羽毛在我左侧肩胛骨划过。

错了,不是羽毛,是锋利的刀片。

一开始划过时,很湿冷,但随后,就是温热,血流出来了,开始灼烧。

右侧肩胛骨,也有锋利的刀片划过,

一开始是湿冷,然后……没有温热。看来这次是羽毛。

我想起来了,不管是用手直接按压眼球,还是用强烈的声波冲击眼球,又或是用稳定的气流吹向眼球,都只有一种结果——眼球承受压力的部位,会有光亮感。

人体感受器的通道专一性:不管你给的刺激是什么,它都只能感受到自己被预设好的那一种感受。

所以,在圆环地狱里,划过自己背部皮肤的到底是什么?我只能用有限的感受去猜测无限的可能。或许没有湿冷的羽毛,或许也没有冰凉的刀片。

猜错了,会承受精神和肉体的双层痛苦,该痛的不痛,不该痛的却痛了。但猜对了,也没有任何奖励,或者说奖励就是获得了继续猜下去的机会。

旁边的两个我,眼球都在疯狂地转动,不知道被绑在这里多久了,精神濒临崩溃。

我想安慰我们,却开不了口。圆环切断了喉管,也阻止了声带振动。但我可以转眼球,于是我用眼神和我们交流。

交流的结果很明确,这个地狱里最大的痛苦,来自于希望。不是的,不是逃离的希望,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最大的痛苦,是预测的希望。

预测意味着可控,可控意味着安全,人类的一切幸福都来自安全感,没有任何安全感的地方,就是地狱。

因为可以转眼球,所以想转 180 度过去,看看背后到底是羽毛还是刀片。因为可以转眼球,所以彼此想要沟通,问问别的自己能不能看到背后到底是羽毛还是刀片。这种希望太折磨人,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六个我一起摆了摆手,是啊,大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是能轻微移动的。

六个我,圆环从脖子上穿过,同时也从两手的手掌中间穿过,如同圣痕,整个人摆出十字。如果全身发力向一侧移动,或许就能……

我们做出了决定,亲手关掉我们的希望,也就亲手保证了我们不会完全绝望。

我们先向左边探出手,同时把头伸向右边,每一个右侧的自己就可以用左手戳瞎左边的自己的右眼,然后换个方向,处理掉每一只左眼。

无尽的黑暗袭来,一切又都安全了。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不管是羽毛,还是刀片,我们都永远无法提前知道了,只能等着结果出现。疼,就是该疼;不疼,就是不该疼。

不再有预测的欲望,也就不会有失落的痛苦。每一个我们都失明之后,我们就从环形地狱,直升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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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我都松了一口气,安心地瘫软在圆环上。

圆环移动起来,慢慢收缩着,把六个我硬生生挤成了一个我。圆环消灭了自己的拓扑结构,在镜像对称的中心点上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我,一个完整的我。

我看到了墙上的书包,看来我到了天堂之后,第一件事是要去上学。

打开卧室的门,我就到了外面,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很陌生。

刚走几步,背后有人叫我,一个发小,身体强壮,不像当年瘦弱的我。

在他邀请下,我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一同去学校。

路两侧布满了云雾,看不清远处有什么,但地势起伏很大,我们已经在峡谷里了。

峡谷前方是一个陡峭的下坡,自行车突然变成了摩托车,不受控地加速直冲。

坡道尽头是一个急转,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停车了。

他说「没事的」,便直朝着转弯处的路肩开过去,后面是万丈悬崖。

一个特写镜头,在空中定格。

没想到路肩其实是可以起飞的小斜坡,摩托车在峡谷里高高飞起,

他控制前轮,向下压,一个俯冲,稳稳地落在了峡谷下面一层的路面上。

惊魂未定,前面的路又突然消失在了某个急转弯里。

他又一次攀上路肩,又一次起飞,又一次俯冲,向下落在了第三层地面上。

峡谷的下面的下面,仍然是一座峡谷。但下面的下面这座峡谷,没有了高低起伏,只是一条直路,直直地一直朝前开。

感觉开了很久,没有别的出路,两侧的云雾越来越浓了,几乎侵染到了路的中间。

我正担心是不是错过了分岔路口,从正前方的云雾里,猛地冲出来一列火车。

原来我们已经开上了铁轨,他赶紧转向往自己的左侧避让。

可这么一避让,我们才发现,这条原本在峡谷里的路,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山脊。两侧不是谷底的山壁,而是山顶的悬崖。

这下死定了,发小却不着急,把摩托车稳稳地挪到火车头一侧,平行会车。同时,他整个人在摩托车上站起来,朝右边侧过身子,伸直双臂保持平衡。

哈,这样就可以缩小自己正面的着弹面积,以便从火车侧面和崖边路面的窄缝里「钻」过去。

我也有样学样,低头移动脚步,让自己完全侧身。这时我才注意到,铁轨两侧地上,都有浅浅的一道沟,与铁轨完全平行,可能是用来排水的?

排水渠过弯?我简直想摸摸后备箱里的豆腐是不是碎了。

但没用,火车太「胖」了,一下把我俩和摩托车都挤出了水沟,我们直接飞到了悬崖上空,然后……

并没有摔下山?摩托车落在了一层透明的地面上,继续若无其事地开着。

悬崖下方没有云雾,我透过脚下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层峡谷下面,仍然是无穷无尽的峡谷,土黄的颜色,千篇一律。

可是,我们却被「卡」在了这一层,没有再向下坠落。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晃晃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继续向前开。我们就在这层透明的地面上随意开着,也无所谓方向和路线,反正怎么开都是一马平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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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经过火车之后,我们终于到了学校门口。

这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小学,因为校门口多出了一大片空地,比学校里的操场还要大。

空地上有一台巨大的摩天轮,远远地看着绿油油的,像是新刷了漆,很浓的那种军绿色劣质漆,感觉来不及干透就会开始一块块剥落了。

离近了,我才看清,这不是摩天轮,更像是一架大风车。

正常的风车,一般是在中心轴上,装了 3 或 4 个叶片。但学校门口的这个风车,却有点不太一样。乍一看,它似乎密密麻麻地插着几十个叶片,挤在一起,简直形成了一整个圆盘面。所以远处看,有点像摩天轮。

不过仔细看话,能看出仍然是 4 个主叶片。只不过在每根叶片上,又都从半中间不规则地长出了分支,而分支上又有毫分支,毫分支上再有微分支,就这么无限细分下去。与其说是不规则的叶脉分形结构,不如说是某颗肿瘤上,贪婪蔓生的毛细血管。

每一个最细微的分支的末端,才长着真正的「叶片」。

那叶片有真人大小,因为那叶片就是用真人做的。

有的位置上,是直接把一根棍子从两个人的腰上对穿过去,再把这两个人摆成垂直的十字形,组成 4 个小扇叶。有的位置,是从一个人抬起的一侧膝盖把轴穿过去,这个人就像是抬腿骑跨在转轴上,和另外 3 片真正的扇叶组成一个十字小风扇。还有的,是洞穿了肘关节,或者肩膀……

所有被插在风车上的人,都还活着,表情平静,自然,甚至带点微笑。他们都在尽量按着自己被插在转轴上的形态,努力拟合出一小片扇叶的样子,配合着整台大风车,轻轻地转动。

没有风,一切都很安静,仿佛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那绿油油的,也不是油漆,而是这些人被棍子洞穿之后,腔子里流出来的体液。浓稠的,像加了水的牙膏一样,缓缓地沿着与风车角速度相反的半径切线的方向往外淌。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围来上学的学生们纷纷路过,也都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只是木然地看了看这「风车」,甚至看都没看,默默地往校门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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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了。

于是我便也赶紧往学校里走,把风车的事抛在脑后。这时,我才注意到刚才骑摩托的发小不见了,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总归是没有上学。

但好在,学校里至少有真正的地面了,不用在透明的玻璃「图层」上提心吊胆了。和我记忆中不同,学校里土质的操场,如今全部都铺满了红砖。

那红砖在铺的时候,不是宽面朝上,而是侧面朝上,只露出窄窄的一长条。抬眼看操场远处,全是密密麻麻的线段,像无数小小的棺材挤在一起,让人发毛。

我按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往校园的深处走,因为我要从幼儿园上起。

幼儿园的教室,在学校最里面的一小块高地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区域用铁栅栏分开,还有一个圆形的小拱门用于进出。

我刚过拱门,就遇到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中老年妇女。她应该不是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幼儿园老师都很年轻,便于管理过于活泼的人类幼体。

不过我还是主动向她问好,毕竟她有可能是教务处主任。

她微微点点头,一直不自觉地抿着嘴,好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露出笑容,就会破坏她整张脸上所有皱纹都朝下耷拉的线条一致性。

犹豫再三,我还是问她:「这是哪儿?」

「这就是这里。」她语气很平淡,不过听着有些湿乎乎的,不像她的长相那么干瘪。

似乎周围的空气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云雾开始在幼儿园的区域里弥漫,伴着一丝薄荷糖的味道。这糖恐怕是用了糖精,甜得很谄媚,后味很虚伪。

云雾浸染过的地方,校舍就消失了,地面上棺材一样的红砖也消失了,露出一直隐藏在下面的深渊,和深渊里一层又一层的峡谷。

「我们下面是哪里?」我指着那块渲染出错后暴露出来的地面贴图问她。

「下面?我们就在这里,没有下面。」她很自然地回答我,就好像早知道我要问什么。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如果我们无法到下面去,那么下面就不存在。就好像,」她抬头看了看天,云雾越往上越是沉重,完全遮断了一切视线和希望,「就好像我们既然无法回到上面去,那么上面就也不存在。所以,我们自己就是上面,我们自己就是下面,这里就是一切地方,我们就在这里。这就是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最后一句话出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Hear, hear! Here is here.

于是我又问她,「我这是在做梦,对吧?你是我梦里的角色,所以你说的话也是我脑子里想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提前知道。」

她没有回答。

奇怪,我没想到她会选择沉默。她的沉默,能证明她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吗,还是只能说明我自己也想不到她该如何回答我梦中的问题呢?

像是等我这样想完了,她才又继续对我说:

「缸中之脑。」

就四个字,她的神情好像是说这不需要更多解释了。

确实,缸之中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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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泡在培养缸里插满电极的大脑,要如何判断自己意识世界中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缸外面的疯狂科学家通过生化电反应虚构出来的呢?

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一个逻辑死循环——

你能用于判断自我是否存在的一切证据,最终都要经由你的感知而被确认存在。可你的感知本身,才是需要被怀疑的对象。那么,你怎么能让嫌疑人坐在法官席上,宣布台下的嫌疑人是无罪的呢?

就比如说,你打算用「1234×5678=? 」这道题,来检验自己是否在做梦。

你预先不知道答案。你先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在屏幕上显示结果时,你刻意避开视线,所以你仍然不知道答案。

接着,你自己在纸上演算一遍,得出了答案,拿它跟计算器上的答案核对。

如果两个答案一样,说明你不是在做梦,对吧?毕竟你不可能在梦里预先知道这个四位数乘法的答案,而计算器又不可能配合你作弊,是吗?

但问题是,你要如何判断「两个答案一致」呢?

你只能用自己的认知来判断这一点,是吧。

可如果你的认知本身就靠不住呢?你如何用可能靠不住的认知,来证明自己的认知靠得住呢?

醉汉无法走直线,我们都知道。但醉汉不管走得多歪,他都坚信自己走的是直线啊。

所以对醉汉而言,别的醉汉可能确实无法走直线,但由于他确信自己根本没醉,所以他确信自己走的就是直线。既然他确信自己走的就是直线,那么他当然可以公正地判决自己——我没醉。

是了,这话确实不需要更多解释,只要这四个字就够解释一切了。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果然是我梦里的角色,所以她说什么都不需要再对我解释,还是因为我和她都熟悉「缸中之脑」这个概念,所以我们只用概念本身,就能进行充分的交流?

交流?

想到交流,我又觉得两侧肩胛开始隐隐作痛——划过我们六个人背部皮肤的,到底是湿冷的羽毛,还是光滑的刀片?

云雾像回忆一样,猛地扑了过来,吞噬了一切。

校舍、地面、那个老师、我自己,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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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自己回到了床上,周围蓬松的白色羽毛全都消失了,背后传来踏实的感觉。

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很模糊,又很清晰。于是我坐起身,睁开了眼。

仍然在梦里,所有场景都和第一次一样。

等一下,既然我只知道和上一次一样,为什么我就能确认那是第一次呢?

当然,我并没有更早的印象,所以或许那就是第一次。但如果,这个梦的设定是,我只能记得最近的上一次呢?如果我其实已经在这个梦里循环了上千次上万次呢?

不过也无所谓,既然我不记得,那我就不会被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伤害到。

就好像那棵树,若是在无人知晓的密林里倒下,那么它就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而那朵花,当我闭上眼的时候,它便不再开放。

这一次,一切又都一样,无需赘述。圆环、峡谷、火车、风车、校园……

很快,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师面前,面对她同样枯瘦的脸,重复了一样的对白。

但是,又有所不同。

听到「缸中之脑」的时候,我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我是真的重新做了一遍这个梦吗?还是有人往我的梦境里加了一行注释呢?

//此处,该角色会产生自己已经重新做了一遍这个梦的想法,并以为这是真的。

看,我连自己的梦境都无法确信。

如果我是负责造梦的人,我肯定会选择后一种手法。

毕竟,用 while 语句把整个梦的脚本重新跑一次,太浪费时间和资源了。直接在这个场景的代码里加一行注释,给一个设定,显然要经济实惠得多。

既然如此,那我已经找到了这个梦的「后门」:我不需要再按着梦境的线性结构去观察剧情了。

这么想了想,我没有再和那个老师过多纠缠,也没有继续在校园里转悠,而是直接——

让自己的时间线回到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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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一共向下飞跃了两次,历经三个平行的世界。那在这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世界呢?

我不曾有机会在梦境的早期四处探索,是因为我被束缚在摩托车上。假如摩托车本身,就是梦境的一个陷阱呢?

火车要来了,时间刚刚好。

我停止回溯,在摩托车上慢慢站起身,侧过来,面对着火车,向后倒。

果然,我并不能摔倒,更不会疼痛——这确实是一个梦。

明明从摩托车上掉了下来,我却仍然稳稳地站在悬崖边上。

「你要干什么?」发小在摩托车上很惊讶地问我。

火车凭空消失了,而他没有注意到。他觉得相比之下,还是我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这件事,更值得惊讶。

「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你先去学校吧。」说完,我就小心而又大胆地,往悬崖外面迈了一步。

在原本的梦里,我会「撞」上空气墙,或者说被空气地板「托」住,但这次,没有了摩托车的阻碍,我穿过了这个图层。

我一脚踩空,却又向下踩到了新的地面——是悬崖崖壁的侧面。

我再往前一步,开始沿着崖壁向下走。整个世界,是以我的方向来决定重力的,所以我像在平地上行走一样,稳稳地朝山下去。

云雾发现了我,也发现了我已经发现了它的秘密。它不允许我就这样偏离主线,不允许我就这样妄图离开,更不允许我在心里对它带着一丝嘲弄。

白色的云浪从悬崖下面涌了上来,再次吞噬了我。这回,我失重了。天旋地转……

终于,我确信自己又回到了床上,

周围蓬松的白色羽毛全都消失了,背后传来踏实的感觉。

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很模糊,又很清晰。

于是我坐起身,睁开了眼。

这次是真的醒了吧,我跑去照了照镜子,是一副可憎的中年人面目。

我松了一口气,不用去上幼儿园了。

打开电脑,凭着记忆,记录下这一切。

刚刚写完,准备回床边换衣服,把来不及换的睡衣换下来。

是谁开了窗户?

昨晚有暴雨,我临睡前明明把卧室的窗户关上了。

而且今天虽然雨停了,但雾气很大,我是不可能刚起床就开窗的。

云雾缓缓地蔓延到了床边,湿湿地搭在我的脚腕上。

我感觉自己脖子很僵,牙关也不由得咬紧了。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带着一丝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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