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63 五鬼运财

by @秦书宝

全文约 4000 字,阅读约需 8 分钟。

写于 202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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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觉,楼上装修施工,好吵,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一不小心从床边掉下来了。

地板消失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吞了进去。

落地之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老旧的防空洞里,昏暗的黄灯在轻轻摇晃,斑驳白墙上刷着红色标语——

「三线生产,克服困难。备武备战,敌人丧胆。」

防空洞深处有喧闹的人声,我摸过去发现这是一座建在山体内部的工厂。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训斥厂长,好像是因为华侨外商今天来考察,结果机器刚好出故障了。

领导训完就撤了,厂长又训几个技术人员,让他们抓紧时间维修。

然后厂长招呼我过去,说我身为本科学历人才,有责任去会客室里,把那些华侨稳住。

「小冯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装神弄鬼也得给我把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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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一看,三个外商,都是南洋华人。

一个搓着手串,管我叫「小火鸡」。一个扎个小辫子,刚看到我就骂「靠北」。还有一个光头,肚子很大,眉毛很浓,像弥勒佛似的,倒是会说普通话。

我只好全程跟弥勒佛沟通,另外两人,我只能听懂他们的口头禅分别是「丢雷」和「白贼」。

聊了几句,明白了。他们倒不怕机器故障,只是觉得这工厂建在山里,阴气太重。他们认为今天机器出故障,完全就是在闹鬼。闹鬼的地方,不生财,所以不想投资了。

我看他们都戴着佛牌,估计对道教不熟,所以就拿阴阳五行来忽悠:

工厂建山里,山中有土,土能生金,机器就是金属,山里实在是办工厂发大财的福地。

而木克土,刚好这山是石头山,山上完全没有树,根本拦不住土,土生金,持续发财。

当然,我没告诉他们,据说就是因为这破石头山上没有绿化固土,前几年山洪好像还死了人。

我只是一个劲忽悠他们,说工厂里闹鬼不要紧,我会终葵捉鬼之术。

终葵,是谓椎也。起自商代,贞人祭器。天圆地方,故四方面具。上有尖顶,以椎击通天。

反正是一通编排,这三个人半信半疑,同意先不走,等着看我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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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门叫来宣传科长,一个半老婆子,让她帮我找几个一看面相就不善的同事,假扮厉鬼,演出好戏。

人很快就找来了,都相当……可以……

一个中年男人,一脸倒霉相,半秃的脑袋上好多雷纹褶子,就演个枯槁色鬼,木命。

一个半大小子,嘴唇上稀疏的软胡子,配上一脸的青春痘,油得哟,食尸鬼,火命。

一个年轻姑娘,长得牙尖嘴利、唇薄脸塌,满身的晦气,就算个克夫衰鬼吧,土命。

一个大高个儿,长手长脚,瘦得侧面像纸一样,一抻脖,活脱脱吊死鬼投胎,金命。

宣传科长自己,半老婆子,脸像扑了银粉之后氧化了,看得人心凉,水鬼吧,水命。

巧了!五个鬼,五鬼运财!

我拿了一瓶黑墨水,又随手取了一叠牛皮纸袋当黄纸,就准备登坛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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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华侨嘀咕了几句,弥勒佛扭头冷笑:「这几个都是人,不是鬼,我们上次来考察的时候认识。」边说,边朝那中年色鬼点了点头。

我说你们不懂,没开阴阳眼吧?

我说这就好像你们释家里说的「色即是空」,你们是道行不够,着了相了。

「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你看到的人是人,但其实也不是人,只是你们恰好管这些叫“人”而已。」我凭印象篡改了一段《金刚经》。

「其实在我们道家眼里,这些不是人,是魈。」

具体来说,工厂建在山里,引来了山魈,化为人形,附于体内。我只要作法把它们引出来,驱使它们搬金运银,就能给工厂不停地招财了。

弥勒佛脸上的肉一抖,估计是没想到我还能随口扯经,又追问一句「你怎么驱使五鬼」。

我笑了笑,就怕你不问呢,赶紧把包袱甩出来,「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弥勒佛一愣,其他两人问他,他扭头嘀咕了几句,估计是同声译经。

那丢雷和白贼一听,也不吭声了,居然是信了三分,打算认真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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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叫来帮手,大家抬空了一间正方形的会议室,当成法坛。

我摒退闲人,取了一把玄黑色的铁锥,权当是终葵。

又拿了一把崭新的锤头,对着灯能闪耀出理性光辉。

心中默念,得罪了得罪了,要想说服非理性,仍然需要理性的帮忙。

拿白色粉笔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四方形法阵,让四只鬼先分站在房间的四个角上。

第五只鬼,老婆子水鬼,先站在我旁边,也就是四方阵的中间。

挖山采矿,所以土生金。矿石炼化,所以金生水。水来土掩,所以水被土克。

山中工厂为土,厂内机器为金,金要是生出水来,财又会被土克制,这样五行就乱了,没法形成互联网闭环生态。

我打算把夹在土和金中间的这一味水鬼,当成药引,可以破五行,顺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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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妥当,我把房间里的灯关了,四周一下暗了下来。

等了半分钟,大概能看清一点了。

隔着窗户,模模糊糊外面三颗人头六只眼,是弥勒佛、丢雷、白贼在旁观。

我把心一横,做戏做全套吧。

先把墨水瓶砸在铁锥上,溅了一地的黑汁。

又拿这蘸了九天玄水的终葵,往牛皮纸档案袋上隔空画符。

那家伙滴的洒的,跟后现代书法作品一样。还好用的不是红墨水,要不然说不定会写出满江的红色「金文」。

画完了符,我把铁锥反过来向上冲天,用锤子使劲「叮」地一敲。

你还别说,四下寂静,空室回音,颇有那么点野生仙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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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的终葵一响,法阵自动运行。

水鬼婆子按我的嘱咐,燃起五柱香,朝四角里的北边走过去。

她到了角落,抬手一拍站在那里的木柴色鬼,把香递过去。

叮!水生木。

中年男人接过五柱香,沿着墙根顺时针往东走,火油尸鬼早就等在那里。

半大小子也是一拍之下,延续传递,颤抖的五个香头在黑暗中画出圆圈,仿佛奥运。

叮!木生火。

火油尸鬼顺时针刚走到南边墙角,晦气女鬼就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圣火。

黑暗之中,这一下传递很突兀,似乎是那姑娘生怕那小伙子抬手碰她。

叮!火生土。

土命小姑娘有点心急,走得稍微快了些,但香也基本上快燃尽了。

她到西边墙角停下,把香交给最后一棒,金命的吊死鬼。

叮!土生金。

等吊死鬼把残香从西边带到中间来,终葵也响过五次了。

我接过香尾,在空中鬼画符地舞了几下,确保窗外的那三颗头看到了。

然后,香头冲下,插进一地墨水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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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了缓劲,在黑暗中四顾了一番:

北水玄武,东木青龙,南火朱雀,西……

哦,本来应该是西金白虎,但现在金命吊死鬼捧着香走到中间来了,西边站着的是土命衰鬼。

西土……稀土!

稀土生金!合理啊!居然能歪打正着编出这么尬的谐音梗,我可真了不起(没出息)……

于是我信心满满地收功出门,告诉那三颗头,现在五鬼已经降伏了,已经开始在运金了。

弥勒佛撇了撇嘴,「都是障眼法,拿几根香吸引我们注意,你自己在里面乱跑。」

我说我没乱跑啊,一直待在法阵正中间。

弥勒佛说:「如果你一直待着没动,一开始香是怎么从中间飘到北边角落去的?」

我说是水鬼那老婆子运过去的呀,我抬头给他看铁锥,是我用终葵驱使的啊。

弥勒佛呵呵一笑:「人家小姑娘那么年轻,你管她叫老婆子?」

我猛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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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姑娘是土命衰鬼啊,最后停在西边角落。现在站在北边的,另一个年纪大的女的,才是水鬼老婆子。」我跟他解释。

「北边的?另一个?年纪大的女的?」弥勒佛一脸懵逼。

他转头跟另外两人嘀咕,果然,俩人又管我叫「丢雷白贼」。

我摇摇头,回身进会议室把灯打开,准备请他们进来看。

靠,活见鬼了,一开灯,屋里除了我之外,就真的只有四个人。

中年男人,木命色鬼,站东边;
半大小子,火命尸鬼,站南边;
年轻姑娘,土命衰鬼,站西边;
大高个儿,金命缢鬼,站中间;

北边角落空荡荡的,那个一脸冷冰冰的水鬼老婆子呢?

我开口问他们,他们四个居然也异口同声地说,就只有他们四人,从来没有什么老婆子。

我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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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强作镇定,毕竟这不合理。

四只鬼,分站房间四个角,互相不挨着。

如果没有第五只鬼加入进来,去「启动」拍肩传火的流程,那第一只鬼是如何开始转圈的呢?

我问那个中年男人,他是第一环,最初站在北角,如今站在东角。

「一开始是谁拍了你的肩膀?」

他也是一愣,说黑灯瞎火他也没回头看,反正确实是有人拍了他一下,然后把五柱香递给了他。

「不是你吗?」中年男人问最初站西边的吊死鬼,「只有你在我背后啊。」

吊死鬼一个劲摇头,都快把头摇掉了。

「不就是你蹲着挪过去的吗?」走进来的弥勒佛不屑地说。

可我就在房间中间没动过啊,我要是举着香走过去了,你们在窗外会看不到吗?

弥勒佛摆摆手,道:「所以我说你是蹲着挪过去的呀,把香举在空中,人趴着,这样我们从窗外就会看到只有几柱香孤零零地飘过去了。这都是障眼法,要不然你如何凭空变出第五个人?一开始总共也就四个人嘛。」

他四下瞧瞧,总结道:「这屋子也没有密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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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把仍然待在屋子里的那四个人聚在一起,向他们描述我之前见到的水鬼老婆子的模样。

「就一个半老婆子,一脸铅色,阴阴的,感觉总是半低着头,拿耷拉下来的眼袋在看人,看得人心里直发凉……哦对,她还穿个破绿棉袄,感觉很有年代了,袖口都磨烂了,衣服下摆上还有好多干巴了的土疙瘩,脏得就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直接穿身上了……」

说着说着,那中年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劲使眼色让我别说了。

正纳闷为什么,那年轻姑娘「啊」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往旁边一缩,正跌在油淋淋的半大小子怀里。

可半大小子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只是木木地,没有反应。

最后还是大高个儿吊死鬼壮着胆子,朝我走过来拍了拍肩膀,「你说的可能是林萧,不过她前年山洪的时候被水卷走了,死不见尸,厂里的人都知道。」

不可能,那老婆子明明还是宣传科长呢!

他们从外面叫来宣传科长,是一个面目普通、毫无记忆点的男人,我从没见过。

「可我是让那老婆子,也就是你们说的林萧,去把你们找来的呀?」

半大小子抬手用长指甲挠了挠头,头皮屑炸得到处都是,嗡声嗡气地说:「是你自己把我们叫来的呀,说要配合你演一场戏,骗骗这几个夯……我是说,这几个外商。」

是我自己?怎么会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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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恍惚,厂长风风火火闯进来了:「机器修好了!咱们可以继续参观啦!」

他一眼就看到了房间地上的一片狼藉,眼皮抽搐了一下。

弥勒佛他们呵呵一笑,三个人都出去了。其他四只鬼看任务完成了,也鱼贯而出。那年轻姑娘路过我的时候,故意往旁边避了避,仿佛要躲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厂长见屋里没人了,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的牛皮纸袋:

「小林啊,让你不择手段完成任务,也没让你把自己的人事档案泡在墨水里啊,你说这下你的组织关系要怎么弄?」

我的档案?

「行了行了,我先去接待外商,你好好整理一下,看还能不能弄干净。实在不行,你请假回学校,让单位重新开一封介绍信来,补办一份档案吧。你这孩子真是……」

厂长夹着抱怨的尾音就转身跑出去了,只留下我打扫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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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迷糊糊地放下锤子,也顾不上满手墨汁,捡起画满符的牛皮纸袋,一把撕开,拽出里面的材料。

黑水泡透了上面我的一寸照,彩照变成了黑白的,白色的眼珠显得格外突兀。

大部分格子里的字迹都被浸成黑色,看不清了。

姓名一栏隐约写着「冯XX」。

对啊!我姓冯啊!刚才厂长为什么叫我小林?

那个水鬼姓林……难道是……

我浑身一震,手里的铁锥上甩下一滴墨汁,刚好砸在「冯」字上。

白纸无声地吮吸着黑水,一转眼,我的名字就彻底消失了。

我使劲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猛地一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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