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孙杨到底咋回事？

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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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的更新：

A534 五年后，重看孙杨

引子

今天（2016.8.7）孙杨在男子 400 米自由泳决赛中，以 0.13 秒的劣势惜败澳大利亚运动员霍顿。赛后霍顿语出惊人，称自己和任何一个服用违禁药物的对手都是有过节的，孙杨不过是个药检阳性的兴奋剂使用者。金牌得主霍顿所指的，应该是孙杨曾在 2014 年 5 月 17 日参加全国冠军赛时，在自由泳比赛中获得冠军后被曝出尿检呈阳性的事情。

看了这条微博后，作为一个体育白痴的我，大写的一脸蒙逼。

• 什么，冠军嘲讽亚军？
• 什么，孙杨被禁赛过？
• 什么，啥是曲美他嗪？
• 什么，孙杨心脏不适？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是一样的状态：对「奥运会」表示关注，但又缺乏专业知识，一般是看个热闹图个高兴。这篇文章，主要是写给和我一样的「小白」们看的，只解决一个问题：像作者这样的体育白痴，在对专业知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何通过「逻辑」来快速弄明白「孙杨到底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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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病的「常识」和「逻辑」

上面四个问题，我们从下往上一个一个回答。

我作为一个小白，第一次知道孙杨作为一个冲击「奥运冠军」的选手，居然需要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时，是有点诧异的。运动员还能有心脏病？我相信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

是啊，不都说「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么？运动员应该身体比普通人好得多啊，这不是「常识」么？怎么还会心脏不好？心脏不好就应该好好休息呀，参加什么奥运会啊，这不是「常识」么？像那种肥皂偶像剧里弱不禁风的女主角一样，接个吻就出一身虚汗做个爱就高潮死掉的身子骨，根本不应该下床走动啊。而且我自己开始规律运动之后，明明觉得心肺功能都是越来越好呀，怎么还会心脏不适呢？

然而恰恰是结合到自身经验之后，我突然就想通了：运动员可能更容易心脏有问题。每次剧烈运动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而我不过是个渣，运动能力比我强百倍的奥运选手们，心脏压力得多大呢？

我们一般都觉得如果膝盖有伤的人，就没法打篮球了。可是膝盖上伤最多的运动员，几乎都集中在NBA了。为什么？不是膝盖有伤才去NBA，而是去了NBA的高强度竞技环境下，膝盖才容易有伤啊。

同样地，正因为奥运选手运动量远超过普通人，甚至超过了正常人类身体的极限，所以才会更容易伤害到心脏呀。所以从「常识」来看最不应该有心脏问题的职业运动员，从「逻辑」上来看恰恰是最容易有心脏问题的人群。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因为「屁股决定脑袋」，而用「常识」取代了「逻辑」，被自己蒙蔽了。

但是这是否能说明孙杨的心脏就真的有问题，所以才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呢？不能。这只能说明孙杨作为专业的奥运运动员，像所有其他长期进行高强度体育训练的专业运动员一样，心脏负荷可能更大，因此也更可能出现心脏方面的问题。但孙杨自己心脏有没有毛病，我不知道。事实上我觉得不仅我不知道，其他围观群众也没法知道。

「奥运」在中国是一种体制内竞技行为，是一种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下给出的政治解释，你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但你没法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扯远了，再说就敏感了，扯回来。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我是小白我不懂专业运动的心脏问题，可澳大利亚冠军自己也是专业的，这应该是他的「常识」吧。他为什么会觉得孙杨因为不小心服用了预防心绞痛的药物，就一定是在服用「兴奋剂」呢？他的「常识」既然应该能理解，那他这样指责孙杨，又是基于什么「逻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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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剂的「偏见」和「概率」

开始分析澳大利亚游泳运动员、此次 2016 里约奥运会男子 400 米自由泳金牌得主霍顿的可能的「逻辑」之前，先明确一点：我们在分析任何人的逻辑时，都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对方的思路，但不代表「赞同」对方的结论。

先看一个我生活中的真实例子，过安检被盘查：我们不去扯远了讲什么机场安检看到戴头巾面纱留大胡子的就如何如何，那个太敏感，我只说我的一个汉族朋友。我有个朋友，长相比较凶悍，没有黑的意思，是真的比较凶，满脸横肉，但为人谦和。从这个朋友身上，我认定了「相由心生」这话是扯淡。

但是现实是悲惨的，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只要经过有安检的地方，他一定会被额外盘查。一开始我们都觉得可能是巧合吧，但时间久了，武警也查、民警也查、交警恨不得都查，你就没法说这是巧合了。真相只有一个，他长得不像好人，虽然他真的是个好人。刘德华在《天下无贼》里开着偷来的车对敬礼的保安嘲讽道，「开好车的就一定是好人么？」我这朋友就属于开着好车也会被当成坏人的那种。

这是不是一种「歧视」，或者至少应该是一种「偏见」吧？可这种看似「偏见」的结论背后，是基于多少既成事实而简化出的「概率」判断呢？说回到「兴奋剂」的事情上来，很多年轻人可能没怎么听过「马家军」这个词了。

马俊仁，辽宁辽阳人，曾任中国田径教练，以训练出辽宁女子中长跑运动员「马家军」而闻名。1993 年，马俊仁在七运会期间带领辽宁田径队夺下 12 面金牌，「马家军」一炮而红。同年，他率领「马家军」参加在斯图加特举行的第 4 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夺下女子 1500 米、3000 米及 10000 米共三面金牌，垄断女子中长跑世界赛。全年产生共66项纪录，当中包括中国全国纪录、亚洲纪录及世界纪录。一时间，风光无敌。

然而，1998 年，作家赵瑜的《马家军调查》在第二期《中国作家》发表，一时引发轰动。赵瑜提到，王军霞等十名运动员实名举报马俊仁强迫运动员使用兴奋剂。在联名信中，王军霞等人特别强调「这非人的折磨已经使我们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们甚至为赵瑜的安全表示了担忧，告诉他马俊仁会用金钱或种种不正当的手段污蔑他、迫害他，简直是一手通天。「但是我们不会让您孤军奋战，在困难时，我们会挺身而出，全力支持您！」

2000 年，悉尼奥运会开幕前 1 个月，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向各运动员进行药检，发现辽宁田径队获奥运参赛资格的 7 名运动员中，2 人尿检呈阳性、4 人血检超标，共 6 人证实服用了兴奋剂或有强烈的服用禁药嫌疑，遂即终止其队伍参赛奥运资格，「马家军」突然在奥运会消失。

2005 年，当《马家军调查》定稿准备出版时，赵瑜又迫于压力把书中最具震撼力的「兴奋剂」部分删掉。直到去年，陕西人民出版社恢复了全书全貌，把第 14 章补发出来。

目前，赵瑜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三次荣获赵树理文学奖、三次徐迟报告文学奖、三次中国作家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地大规模使用「兴奋剂」，在中国的奥运史上一直就是一个不能明说但长期存在的巨大污点。可能「马家军」太远了，而且是田径队，那说游泳队的：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面对竞争对手所处团队的这种可谓「劣迹斑斑」的「先验概率」，如果你是其他国家的主张公平竞争禁用药物的奥运选手，你会不会对中国奥运队的整体成绩也心存疑虑呢？有人会说那是过去，那是别人，孙杨并没有问题。

那就来看一下孙杨个人的事。

• 首先，一目了然地是，「曲美他嗪」这东西不管化学成分到底是什么，它毫无疑问可以改善心脏功能提高运动表现，只不过是剂量大小的问题。
• 其次，2014 年 1 月 1 日，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就已经将其列入禁用清单，直到当年 5 月 17 日的时候，孙杨还在继续服用。
• 再次，官方的统一解释是，孙杨本人不知情，队医在这半年里也没有查看过最新的英文禁药名单，属于误服，不是故意使用兴奋剂。

实话实说，作为一个很喜欢孙杨可爱笑容的奥运会观众，我是很愿意相信这种说法的。可是跳出来设想一下，如果你对孙杨、对中国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和羁绊，你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一个在历史上长年被爆出各种兴奋剂丑闻的参赛国家，在如何规避兴奋剂药检的事情上很有经验也吃过很多亏的体育团队，一名冲击奥运金牌却又长期服用提高运动表现的心脏类药物的运动员，你心里会有什么疑惑？

当然有人会说，以孙杨当时的实力，有必要在国内的比赛上使用兴奋剂么？

我也觉得，孙杨这种奥运级别的大牛，区区国内小赛，不至于还要靠吃药。可是这是两回事，药检不关心你的动机，因为动机不可揣测，药检只注重事实，事实不容辩驳。

• 我们当然可以抱着最大的善意，认为孙杨真的是心脏不适、队医不知、导致误服，逻辑上说得通。
• 但人家也可以抱着最大的恶意，认为孙杨就是心脏没事、队医指导、长期滥用兴奋剂，不小心被查到了，逻辑上仍然说得通。

正因为动机不可揣测，我们在大是大非的原则判断上，才要尽可能不要依赖对于动机的揣测。比如这样的恶意揣测，其实除了显得自己内心阴暗以外，没太大价值。

你说自己是善意的，你很难证明。别人说你是恶意的，你也很难反驳。孙杨到底是不是误服，这事无从考证，澳大利亚选手霍顿据此认定孙杨是作弊者，也未必就百分百正确。但毫无疑问的是，别人的怀疑，是有根有据的。

还是上面截图里那段话说得好：

「要想洗刷污点重塑形象，就要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与兴奋剂扯上任何关系。」

信任的重建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尽可以靠自己的实力不断取得胜利，但却无法快速扭转其他人长期形成的观念。因为很多时候，与其说那些看似不公正的观念是「偏见」，其实人家是基于历史「概率」。说难听点，前人若是植树，后人可以乘凉。但如果前人只顾挖坑，也就难怪后人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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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所不欲 vs. 以直报怨

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反复说过，「新闻事件对于围观群众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事实真相，而是我们自己能从中学到什么」。就比如孙杨这件事上，我个人觉得澳大利亚选手霍顿挺没风度的。一个人，已经赢得了比赛，这时在很多国家的主流文化看来，就需要展现出谦逊的一面，包括得了奥斯卡奖致辞的时候不也是各种感谢别人么。

然而，我们认可的文化未必是别人、特别是某一个具体的人所认可的文化。必然有人也会觉得，得了冠军不仅有资格骄傲、更有义务骄傲，如果赢家不骄傲，那世界上就不存在合理的骄傲了。另外，假如按上面的逻辑，在霍顿眼中，如果他觉得孙杨不过是一个靠兴奋剂来追逐名次的选手的话，那他的鄙视也很合理。使用违禁药物的人就是在作弊，作弊者理应受到所有遵守比赛规则的运动员的鄙视，作弊者自己先放弃了尊严，被人唾弃也是自然。

霍顿的前提未必是对的，但在他认定的前提下，他的逻辑显然是对的。

设想，如果是一个中国运动员赢得了比赛，而且还是赢了一个使用了违禁药品的对手，我们会怎么想？

• 我们会不会觉得中国选手太牛逼了，对手用了兴奋剂都照样被干翻？
• 如果这个中国运动员在赛后说了些不尊重对手的话，我们又会怎么想？
• 我们会不会觉得中国选手太个性了，不仅实力强劲而且性格犀利？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就是喜欢你看我不顺眼却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人说当然不会了，这事不管谁做都很low。真的么？可这事孙杨自己就做过。

孙杨的说法很能体现他的个性，大部分中国人其实也都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在众多对手中如此执着地厌恶日本队。但在奥运赛场上，实事求是地说，这种侮辱别人国家国歌难听的话，就是不尊重对手。有人说我们就是不尊重日本人，怎么着。其实不是的，你们不尊重的是那个集体名词，而不是每一个日本人。想想福原爱。

而在孙杨说了「日本国歌很难听」的话之后，按照爱国小将们冲到霍顿的社交媒体上大骂对方的逻辑，日本爱国小将们是不是也该冲到孙杨的微博上狠刷几天屏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大丈夫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冒充其他国家的网友，有点没眼看了吧。但这话也不全对，毕竟所谓「君子」，是一种理想状态，不能时时事事都求完美，那也是一种道德绑架。更何况最为「君子」的孔子当年自己就说过，《论语》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翻译成现代汉语其实就是，「来啊！互相伤害啊！」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不管是法律还是道德，从来不能真的限制你去做什么，它们只是在你做了之后进行事后追责。不管是「己所不欲」还是「以直报怨」，都不过是个体的自由选择，无可厚非。最重要的是，你在选择自己的行为之前，是否真的想清楚了相应的后果？至少，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而选择造谣，是不太可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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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PI金牌 vs. Olympic精神

文艺小清新们经常说一句话：「别因为走得太快，而忘了为什么出发」。这话其实挺对的。当年朝鲜足球队参加世界杯预选赛的时候，很多中国观众嘲笑朝鲜运动员，「万一输了，回国就要被发配去挖煤」。可是别忘了就在不久前的中国，「奥运会」对于很多运动员而言，几乎没什么差别。

为了在国家级层面上备战奥运，很多职业运动员身体都垮掉了，而且没有什么谋生技能。媒体只关注哪些聚光灯下的「冠军」，却鲜有人知道没得冠军却也奉献了大半青春的其他人，甚至是一些得了冠军的人，后来过得如何。徐翠娟、平亚丽、唐颖、刘菲、张尚武……这样的名字可以列很长一串，感兴趣可以搜一下看看。确实没有去挖煤，但似乎也没强到哪里去。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因和结果，可是在他们的生活里，「Olympic精神」和「KPI金牌」，又分别占了多少呢？

也曾有人用「宋朝养马」的事，来影射中国的奥运体制。宋朝时缺乏战马，战力不足，总是被游牧民族骚扰，苦不堪言。于是当时朝廷官办了养马机构，垄断了养马场。可是国有的养马机构啊，就跟现在的国有邮政EMS一样一样的，官家的马越养越少，而老百姓从参与不进来变成了根本不参与。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宋朝死咗。

国家级别的奥运体制，会不会是另一个「宋朝养马」呢？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展开太多，只想说很多事情因时而异，但是「勿忘初心」。

• 「奥运」是全人类的，并不只是专业运动员的。
• 「奥运」提倡的是一种「精神」，而不是看谁得了多少「金牌」。
• 不要让「KPI」这种东西，毁掉太多美好。
• Citius，Altius，Fortius
• Faster，Higher，Stronger
• 更快，更高，更强

健康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