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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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有改写。
我一直不理解,在 1994 年的卢旺达大屠杀事件中,100 天时间里有近 100 万图西族人被屠杀,按人口算死亡率是纳粹时期被屠杀的犹太人的 3 倍,图西族的人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安安静静地选择了等死?
后来我亲自去了卢旺达,听到了无数个千篇一律的故事,终于明白了:因为图西人早在大屠杀发生之前好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他们每天都在看着身边的胡图族邻居参加民兵,为了将来能高效地屠杀自己而努力操练。「只要你是一个图西人,你能面对的只有死亡。」图西人在大屠杀开始前很久,就已经在精神上死掉了,他们只是在死了很久之后,才被杀掉。
一个小镇上,图西族居民们询问镇长,怎么样才能够生还。镇长告诉他们,最好能够躲进教堂里。两天之后,镇长带着拿着砍刀和狼牙棒的警察和胡图族民兵冲进教堂,有条不紊地杀光了所有人。
在有的城市里,负责教堂的那名牧师是胡图人。其他图西族牧师们联名给负责教堂的胡图族牧师写信,称「我们听说明天我们一家就要被杀」,恳请得到帮助。胡图族牧师写来了回信:「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把你们杀光。」「你们图西人必须死,因为上帝已经不再需要你们了。」这个牧师的名字叫恩塔基鲁马纳,在当地语言里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上帝更伟大」。
这位精心屠杀了上千人(据称约 2000 人,都是自己的信众)的胡图族牧师,因为自己的一个医生儿子拥有美国绿卡,于是在屠杀结束后移民到了美国,过着安稳的日子。后来他因涉嫌种族屠杀而被 FBI 逮捕,但 14 个月后又因为引渡他回卢旺达接受审判可能会违反美国宪法,于是被无条件释放。
我去采访他,他儿子接待了我。这位美国国籍的医生儿子说,卢旺达大屠杀是图西族先动的手,是图西族人先谋杀了卢旺达当时的胡图族总统。我提醒他,没有证据表明图西族和暗杀事件有关,但种族灭绝是胡图族极端主义者精心策划的,他们在总统死后一小时内就发动了这场骇人听闻的屠杀。这位胡图族美籍医生并不理会我的解释,他只是说,「如果肯尼迪总统在美国被一个黑人暗杀,美国的白人一定会杀光所有的黑人。」
一位幸存的律师,他的父亲是胡图族,母亲和妻子是图西族。「顺从,在这里是根深蒂固的。在卢旺达的历史上,每个人都服从权威。人们敬畏权力,也没有受过足够的教育。你随便找一群贫穷无知的人,给他们一些砍刀和狼牙棒,然后告诉他们去杀人,他们就会服从。那些被雇佣来杀人的民兵,只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他们会遵照那些有更高社会地位的人的旨意来行动。发动种族灭绝的大人物自己没有亲自杀人,但是所有凶手都在等着他们的命令。在卢旺达,屠杀的命令在下达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
有一些逃跑的图西人占据了一个山头,组织起了抵抗力量。胡图族民兵发现抵抗力量很强大,于是便召唤周边更多的胡图族「猎人」带着武器前来。幸存者描述,「他们并不是简单的杀人,他们会趁我们虚弱的时候节约弹药,改用竹矛来刺杀我们。他们喜欢砍断人们的跟腱和脖子,任由图西人哭嚎很长时间才死去。猫和狗都在那儿,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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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1994 年卢旺达大屠杀事件发生的时候,驻扎在当地的联合国部队选择了袖手旁观。
在短短 100 天时间里,胡图族民兵用大砍刀和狼牙棒在全国范围内,残杀了近 100 万图西人。而联合国部队的士兵们做了什么呢?他们几乎杀光了卢旺达境内的狗——因为狗会成群结队地在大街小巷吃(人类的)尸体,导致「健康风险」。也就是说,在联合国部队看来,黑人杀死黑人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野狗吃尸体传播疾病是不可以接受的。
联合国部队的这种毫无人性的态度,是由克林顿政府驻联合国大使玛德琳·奥尔布莱特 Madeleine Albright 强势促成的。她代表美国政府坚决反对联合国部队在卢旺达执行任何维和任务。
有趣的是,这位后来成为美国国务卿的女外交官曾经是纳粹统治下的捷克难民,并因此被称为「慕尼黑的女儿」。她从政期间一向以强势著称,喜欢向国外派遣美国军队,逼迫「流氓独裁者和罪恶的国家」向美国屈服。正是这么一位政客,在卢旺达大屠杀事件中选择回避,而且逼迫其他国家跟着美国一起回避。
克林顿本人在描述卢旺达事件时拒绝使用「种族灭绝」一词,并且禁止美国官方使用「种字头词语」。这是因为,一旦美国承认卢旺达事件是种族灭绝事件,那么美国就负有国际义务,遵循 1948 年《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二战后为确保纳粹集中营不再重现)的规定,及时出手相助。
而美国已经决定置身事外,并且阻止其他国家进行干预。就在美国的政客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反复争论「种族灭绝」的具体定义时,平均每分钟都有至少 5 个图西族人,在卢旺达街头被活活砍死。
相比之下,法国就要体面得多。
虽然胡图族士兵用于种族屠杀的武器,大都是法国赞助甚至帮助运输的,但法国政府还是在大屠杀的末期派遣了一支军队进驻卢旺达西北部,去完成解救图西人的「绿松石行动」——假如卢旺达还有活着的图西族人等待被解救的话。
在当地,法国军队受到了胡图族民兵的热烈欢迎。这些暴民挥舞着法国三色旗,举着写有「欢迎法国胡图族」之类口号的标牌,连胡图族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也建议胡图族女性为这些白人男性好好打扮一番,因为「现在图西族女人全部都被先奸后杀了,我们的胡图族少女(陪白人睡觉)的机会来了」。
与此同时,法国军方发言人也提出了一个「双向种族灭绝」的概念,称并非只有胡图人在屠杀图西人,其实图西人也在有组织地屠杀胡图人。法军发言人将由图西族反抗者组成的「卢旺达爱国阵线」称为「黑色高棉」,很可能是因为这些图西族反抗者说的是英语,而且已经在邻国乌干达建立了一个英语区。
事后来看,法国军队在卢旺达境内的主要任务似乎不是拯救被屠杀的图西人,而是与图西人组成的反抗力量争夺卢旺达领土的控制权。胡图族民兵会用法国国旗伪装自己的车辆,来引诱并杀害躲藏起来的图西族人。而真正的法军即便发现了幸存的图西族人,也会告知这些人原地等待救援,等法军离开后转一圈再回来,就会发现这些等待解救的人已经成了死人,不再需要救援了。
简单来说,从法军抵达卢旺达的那一刻起,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事实上是在支持和保护那批主导了种族灭绝事件的胡图族政治领袖。「绿松石行动」的标志性成就,就是确保卢旺达的种族屠杀事件多持续了一个月,并且确保种族灭绝的指挥部在法军的武装护卫下安全转移至邻国扎伊尔(即现刚果民主共和国)境内。
军事行动结束后,法国军人当中有些人承认自己受到良心的拷问。军士长 Thierry Prungnaud 在图西族幸存者收容站里对记者坦承,「我们被骗了,这里的情况跟我们以为的不一样。来之前我们被告知,是图西族在屠杀胡图族,我们还以为胡图族是好人,是受害者」。
跟随着种族灭绝指挥部一起逃离到扎伊尔(现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还有 100 多万胡图族难民——他们担心自己这一方在实施了种族灭绝之后,被幸存的图西族人报复,于是拖家带口逃离家园(图 1 为胡图族出逃方向)。到达戈马(如图 2)之后,这些曾经的凶手、现在的难民饥渴交加,又突然染上了霍乱,开始成百上千地像苍蝇一样死去。一个胡图族男人可能蹒跚地走在路上,然后坐下休息,当白人摄影师刚刚拍摄到他的时候,他就突然躺下,然后死掉了。
这一场景被全天候地播放到了世界各地。很多观众听到了「种族灭绝」,又听到了「难民」,就会误以为这些人是从种族灭绝中逃离的难民。但事实上,这些人有的是杀了很多人的凶手,有的是跟着凶手一起逃跑的人,他们就这样遇到了如同圣经故事里一般的瘟疫。白人摄影师们毫不掩饰地称其为「最好的电视节目」。
有些无辜的胡图族平民想要躲避瘟疫重新回到卢旺达,这些人往往会被胡图族民兵以叛徒的名义残忍杀害——毕竟,如果无辜的难民都跑了,剩下的就全是种族灭绝的凶手,那样的话凶手们就无法再从国际援助组织手里拿到物资和钱了。一位参与人道主义救援的工作人员注视着难民营地附近的火山,祈祷道:「上帝啊,如果你现在能让火山爆发,烧死所有这些凶手,我就相信你是公正的。」
联卢援助团的达莱尔将军在接受加拿大电视采访时说到自己在卢旺达的经历,他对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同为非洲(加纳)黑人的安南 Annan 非常失望,他认为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的成员国都负有责任。「国际社会在长达 9 年的南斯拉夫战争期间,向巴尔干半岛派出了 6 万人的部队,投入了数 10 亿美金,试图解决那里的问题。卢旺达在三个半月的时间里,被杀害的民众就远远超过整个南斯拉夫战争,可是国际社会却无动于衷。说得大胆些,谁他妈在乎卢旺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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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28日,胡图族暴徒闯入吉塞尼的一所寄宿学校,将 17 名十几岁的少女从睡梦中叫醒,勒令她们按胡图族与图西族的区别站开,以方便屠杀图西族。女孩们拒绝了,她们一致表示「我们只是卢旺达人」。随后,种族灭绝分子不加区分地杀死了她们所有人。
作者在全书的最后讲述这么一个片段,他想讨论的是「希望」。他留给读者一个问题:当我们看到这样的故事的时候,我们是看到毫无希望的毁灭,还是看到即便在毁灭,这块土地上仍然孕育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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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