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82 我出生前的家族史

by @斯芬克斯

全文约 3000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写于 2022.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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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太平天国起义。
1853年,捻军起义。
整个旧中国,被快速卷入全面的动乱。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离我出生,还有一个多世纪。

长年兵乱之中,于千万流民之中,故事的主角——两户素不相识的人家逃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一家姓高,一家姓马。

外面杀人放火,村里砍柴种地,居然偏安一隅,苟活了半个多世纪,相对平安地活到了民国。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高家从当初的逃难户,变成了众多的贫苦本地人之一,马家甚至还小有财力,养起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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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高家又生了一个儿子,故事的主角就是他,高五。

高家哪怕不算之前夭折的孩子,也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日子紧巴巴的。

前不久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正赶上歉收饥荒,没有奶水,当妈的含着泪溺死了其中一个,两个闺女只活下来姐姐。

如今又生了一个儿子,在活着的孩子里排行老五,家里负担更重了。

高家父母身体本就不好,经年劳累,没多久就双双病死了。但这未必是坏事,因为活着更苦。

高家大儿子这时已经二十多岁了,要一个人拉扯除自己以外3男1女四个孩子,苦不堪言。

熬啊熬,一直熬到老幺也能站直了扛锄头了,才算解脱。

因此,高五8岁的时候,就被送进当地的大户家里做长工,实际上就是家奴。

大户也姓高,不过两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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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年,1931年,马家又出生了一个女儿,故事的主角就是她,马五。

马家有大女儿,大儿子,二女儿,二儿子,三女儿(马五),四女儿,一共6个孩子。

马五出生没多久,kmt收编的一支旧军阀来了,连吃带拿,把积累了近百年才小有余财的马家直接折腾到破产。

马家父母为孩子考虑,赶紧把当时8岁的马五,送到同村大户高家做童养媳——没错,就是高五做长工的那个高家。

而马家的二儿子,由于一直被村里地痞欺负,后来又被国军的兵痞欺负,一怒之下,半夜摸黑上山,投了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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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1940年,那会儿日本人还没到这个村,当地为祸的仍然是国军部队,时不时抓捕枪毙「共匪」。共同抗日?不存在的。

村里有一家人姓赵,因为耕地浇水的事和另一家人结了仇,那家人就半夜往赵家院门上栓了一颗手榴弹,跑去和国军说赵家通共。

赵家小有财力,所以国军也不调查,直接把赵家上下8口人全部枪毙,家财充军。赵家的地又充不了军,于是归了相邻的仇家。

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村里人人自危。混乱,总能激发出人性最大的恶。

半夜如果有人敲门,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自己听到的最后的声音。直到门外传来一个急切的低语:「老乡,老乡,开门。」大家才会如释重负,知道这次来的是自己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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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老二带着游击队打国军,任务失败了被包围,自己拉了手榴弹,壮烈牺牲。尸骨肯定没有了,或许也不会被认定为烈士。可是村里人知道,马老二好样的,比马老爹有种。

马老爹当家的虽然破产了,可是一家老小还活着,生怕因为二儿子投共的事被国军灭门,于是主动做了当地的「治安主任」,奴颜婢膝只为保全家人。

马五按血缘也算「匪类」,她既然是大户高家的童养媳,那高家也脱不了干系。

大户高家就这一个儿子,独苗,可是有赵家灭门的前车之鉴,再三权衡,还是挥泪让儿子去当了国军,以便洗清嫌疑。

地主家儿子运气不好,刚参军,就被游击队打死了……高家绝了后,高老爷子一时气血上涌,也死了……

这么一来,地主高家说得上话的人,就只剩下了三个:

守寡的高老太,没过门就守寡的童养媳马五,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一直在高家做长工的壮劳力高五。

离我出生,还有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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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看着祠堂,做了一个不得已的决定——

她作为婆婆,做主把没过门的儿媳妇马五,改嫁给家里的同姓长工高五,然后再收高五做干儿子,等于给高家续香火。

马五本就没过门,高五又吃苦耐劳,俩人结婚后不久,真的有了感情。

一年后,马五生了一个儿子。高老太喜不自胜,同时决定把高五赶走——有孙子续香火了,那长工这种大骡子就没用了。

没曾想,马五深爱着高五,俩人决定双双净身出户,去过一穷二白的苦日子。

第二年,他俩的第一个孩子,高老太续香火的希望,夭折了。高老太想叫他俩回去再给下崽,可他俩看透了人心,坚决不回去。

很快,他俩有了自己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但吃不饱穿不暖,很快也都夭折了。

家徒四壁的日子,一年一年就这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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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日本人来了。

鬼子进村,全村搜捕「通共」的「刁民」。

当年的事再次上演,有一家人姓刘,被仇家在偏厢的冷灶风箱里藏了一个手榴弹……

刘家上下7口人,全部被鬼子挑了刺刀。其中还有一个是孕妇,7个月了大着肚子,跪在村口,全村百姓被逼着看行刑。

一个年轻日本兵犹豫了一会儿,一刺刀戳在孕妇胁下。孕妇吃了痛,趴在地上呻吟,日本兵一枪托砸晕了孕妇,算行刑完毕。

有村民说,这个年轻点的鬼子还有点人性,给孕妇留了口气。可实际上,孕妇被大家抱回家里炕上,没几天就内脏感染,也断气了。

临死前,她微笑着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看到了孩子出生,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乱的新世界里。

鬼子所谓的仁慈,唯一的结果,就是让这个无辜的孕妇延长了无尽的痛苦。血债,只能用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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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活命,壮劳力高五被鬼子抓了壮丁,做了伪军。

军训的内容主要是挨打,鬼子教官用日语报数,从1到10,念一次,就让伪军跟着念。念错了,大嘴巴左右开弓,一直打到你会立正低头喊「嗨以!」

很多年后,高五听说我在学日语,笑着说他也会日语。

他年迈而佝偻的身子突然向上一挺,大声喊着「一起,泥,三,西,国,洛酷,西气,哈气,酷,旧」。他沧桑干瘪的脸上突然布满杀气,我那时还小,还不知道那种仇恨从何而来。

军训刚结束,高五就当了逃兵。与其给鬼子当炮灰,不如死在回家的路上。

寒冬腊月,四处茫茫,高五不去想鬼子的刺刀,军犬的獠牙,他一心想着自己的马五,想着连被褥都是乡亲们接济来的家徒四壁——那是心的方向。

高五命大,一路没有被追到,唯一的意外就是过河时踩破了冰面,一条腿在冰窟窿里卡了一下,拔出来裤子已经冻上了,膝盖以下毫无知觉。

他就把那条腿当成假腿,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回了村,村里人赶紧把他藏了起来,避过了风头。

半个世纪之后,每逢下雨,他总能提前一天知道。膝盖会告诉他,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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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田埂上,马五的妹妹,马家最小的女儿,哭着来找马老爹,说日本人让大家都回村集合。

马老爹叹了口气,他听说了,鬼子要跑了,但跑之前,肯定还要做些什么。

马老爹对小女儿说,没事,咱们就在这田埂上坐着吧。如果鬼子来了,咱们反正是死路一条,没必要亲自送上门去。

鬼子在村口开会点名,把所有有「通共」嫌疑的人抓起来,反绑双手,头朝下塞进了村头的那口旱井里。

十米深的井,里面一共杀了多少人,不清楚,反正最后活着爬出来的,只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旱井后来盖了土,解放后又立了碑,乡亲们的尸骨仍然长眠在那里。

马家父女,因为一直坐在田埂上,逃过一死。还有很多躲进山里的村民,包括高五,点名时都没到,但鬼子也顾不上来找他们了。

天灰蒙蒙的,风阴冷冷的,但地里,似乎有青苗正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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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没有再影响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村里也几乎没有可以参军的年轻人了。

高五和马五的日子仍然清苦,可毕竟不用天天担心被杀了。他们的儿孙无法理解他们的知足常乐和吃苦耐劳,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只要活着就是天大的幸福。

大约十年的时间里,他俩又生了4个儿子,3个女儿,又成了当地的一大家子。虽然贫苦,但好歹不受欺负。

其中二女儿很聪明也很倔,坚决不下地,坚持要上学。

后来这个二女儿读了中学,上了职高,进了县城,结了婚,生了个儿子。

高五高寿喜丧,留下一张不苟言笑的黑白照片。

马五安度晚年,如今常坐在窗前发呆,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些时光。

他俩的二女儿有天闲来无事,把这些故事讲给她自己的儿子听。

于是我试着把这些听来的家族故事记录下来,汇入中华民族绵延的千年历史当中。

我们从哪里来,决定了我们是谁。

我们要成为谁,决定了我们向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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