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95 科克伦:循证医学的助产士

by @斯芬克斯

全文约 3000 字,阅读约需 7 分钟。

.

Archibald Leman Cochrane 阿奇.科克伦生于 1909 年,是苏格兰人。

他年轻时玩橄榄球,撕裂了腿部肌肉,有段时间无法行走,于是养成了大量阅读的习惯。很快他的腿恢复了健康,但阅读习惯陪伴了他终身。

他患有不能射惊的疾病,这或许部分地影响了他,让他选择了学医这条路。

他参加了西班牙内战,以军队医生的身份反抗法西斯,但拒绝相信共产主义。

他不太喜欢奥威尔,觉得这个人不如他的书有意思。他非常讨厌海明威,认为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在面对海量伤员时,他总是不带感情地快速决定,判断哪些人更有可能被救活,从而放弃另一些不幸的人,以便最终救活尽可能多的人。

有次,他看到一个伤员整个胸腔已经被炸裂了,便果断地暗示护士,向下竖大拇指。不出声,是为了避免刺激到这些本就濒死的可怜人。但等他走过这个已经被他放弃救助的人之后,他才认出这个人是自己的一个挚友。

事实证明,他的第一判断是正确的,挚友很快就停止了呼吸,根本来不及抢救。

.

二战期间,他又参加英国军队,反抗德国法西斯。

在克里特岛战役中,他被德军俘虏,关在战俘营里。由于他学过医,所以担任了战俘中的医务官。

德国人对战俘非常残忍,随意枪杀,甚至会趁战俘上厕所的时候往里面扔手雷。

但比随意枪杀更残忍的,是把战俘们活活饿死。

科克伦发现战俘里小腿浮肿的人越来越多,他自己也开始浮肿了,于是他做了一个「临床实验」。

他找到 20 个全身浮肿的战俘,其中 10 个人给他们吃 VC,另外 10 个人给他们吃酵母。

几天之后,吃酵母的那一组,浮肿明显有改善,他得出结论说「酵母可以治疗浮肿」。

然后,科克伦拿着这个结论,找到战俘营的长官,进行协商。

他会说流利的德语,并且能模仿德国上流社会口音。他先从歌德、贝多芬、尼采聊起,感叹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又说自己震惊于战俘营里德国士兵的残忍——终于,这种诉诸于民族虚荣心的做法,打动了德军长官。

很快,德国人不仅给所有战俘提供了足够多的酵母,还送来了一部分真正能够「治疗」浮肿的药品——食物。这样,战俘营的人均每日摄入量,终于从 600 大卡提升到了接近 1000 大卡,而一个成年人的正常日均耗能大约是 1500 大卡。

科克伦回忆起这件事,认为作为一次临床实验,这个实验设计是完全失败的:分组并不随机(那 10 个吃 VC 的人本来就浮肿更严重),数据量也不够大(统计学上小样本对比也需要各 15 人才够),结论也不严谨(酵母当然不能治疗饥饿,但总比吃 VC 强)。

可是,作为一个医生,他真的救下了病人。

.

后来,战俘营里关进来一个苏军士兵。

这名士兵的结核病已经到了晚期,整个肺都废了,肯定没救了。

而且这人有非常严重的胸膜炎,每次呼吸都会摩擦到肋骨,非常痛苦,一直在不断地惨叫。

为了不打扰其他战俘休息,科克伦申请单独把这名苏军士兵关在小房间里,他全程陪护。

可他手上只有没用的阿司匹林,连镇痛的吗啡都没有,两人语言不通,也无法交流。

科克伦只会说非常简单的俄语,他决定轻轻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同时把对方抱在怀里。

苏军士兵因此渐渐停止了惨叫,也轻轻搂着他,最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科克伦发现,这名苏军士兵已经死了。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能救下这个病人。

但作为一个人,他让另一个无助的灵魂在死前得到了平静。

毕竟,肺部感染、无法呼吸,并不是最痛苦的,孤独与恐惧才是。

没过多久,德军决定「迁走」所有重症结核病人,实际执行方式就是把所有重症患者扔进卡车车厢里,然后把卡车停在院子里,任由这些人被大雪冻死。

.

1945 年 4 月 25 日,他突然被安排了一台手术——

是一群德国平民送来的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女孩。

等他做完截肢手术后,发现所有看守他的德国士兵都跑了,他已经自由了。

他刚想离开,冲进来一个苏军士兵。

苏军士兵一看科克伦是给德国人做手术,就决定要枪毙这个「帮助敌人」的人。

科克伦想办法和对方聊了几句,抓住机会询问对方身上的勋章,苏军士兵这才开始自吹自擂,并因此而最终没有枪毙科克伦。

科克伦对美军的印象也非常恶劣,他对于美军这一「解放者」的评价是:

「美军士兵非常热衷于强奸。」

.

科克伦在战后更加积极地投身于医疗事业,尤其关注「医生的幻觉」和「统计数据的价值」。

其中有两个重大事件,都与癌症有关。

一次是常规扫描,他发现一个「非常讨人喜欢、乐呵呵的、坚强的年轻矿工,已婚并有两个孩子」,在 X 光片上显示已经得了淋巴瘤。

按理说,应该马上进行放疗,但副作用巨大,而且当时医学界也没有进行效果检验。科克伦作为医生,一直对其他医生的自信心非常怀疑。

于是,科克伦决定,不告诉病人真相。

他悄悄安排该男子的家庭医生暗中跟进,但不进行任何治疗,结果「患者继续快乐地活了十年,还清了房贷,又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发病,很快死去」。

科克伦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另一次重大事件,是科克伦自己做了个小手术,要摘除腋下的一个腺体囊肿。

他被麻醉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整个胸腔都被切开了。

外科医生切掉了他的一大块胸肌,已经相连的各种组织,因为医生觉得那里已经癌变了,并且通知科克伦,他已经时日无多。

科克伦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的后事。

结果不久后,病理检测报告出来了,他被切掉的身体组织里,一点儿癌细胞也没有,完全是误诊。

从此,科克伦对于「不要对医生的个人判断有信心」这件事变得非常有信心了。

.

1980s,科克伦开始关注新出现的冠心病重症监护室(CCU)。

这种新生事物非常昂贵,但并不一定有效,科克伦怀疑它可能会加速患者的死亡。

他提出一个假设:与其把病人关在 CCU 里,不如让病人回家,还可以活得更久。

医学研究会同意设立一个委员会来对此进行论证,并且负责监督他的实验。

科克伦便找各医院心内科的医生们申请病人,进行随机对照组实验。

让他震惊的是,尽管所有心内科的医生都一致认为 CCU 利大于弊,但他们坚决反对参与这场「荒唐的实验」。

科克伦意识到,这些医生不仅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而且蛮横地拒绝任何人挑战他们的权威,这让科克伦感到非常恐惧。

终于,有一家医生的心内科医生同意让自己的病人参与实验——原因是他们觉得科克伦肯定是错的,而自己参与实验后就能名利双收,扩大影响,招收更多病人,赚更多钱。

6 个月后,结果出来了。

科克伦向心内科的医生们宣布,随机对照实验发现,让病人住在 CCU 里,似乎是比住家里活得更久一些,但也只久一点点,未必真的有用。

医生们马上对科克伦进行了无情的群嘲,表示哪怕有用一点点,那也是有用。病人的生命大于天,奉劝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不要再一意孤行、错上加错,blahblah,差点把科克伦喷死。

科克伦等他们喷完了,道歉说,不好意思刚才弄反了,实验数据的结果是,住家里比住 CCU 里活得更久一些,你们是否会像刚才一样,狂热地支持那个胜出的选项呢?现场一片死寂。

后来总会有人在讲座上问他,那你自己真的得了心脏病,难道也不进医院、就在家等死吗?科克伦回答说,他会和医生讨论治疗方案,然后争取在家治疗。1981 年圣诞节,他真的得了心脏病之后,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英国的医学行业则对此很不满,拒绝给做出诸多医学贡献的科克伦,颁发全民医疗服务所提供的用于奖励杰出或受尊敬医生的财务津贴。

.

到了晚年,科克伦的工作热情再次迸发。

他经常在每晚 10 点到凌晨 1 点的时候,在独居的农舍的小桌子上写书,并且最终于 1971 年出版了《有效性与效率》 <Effectiveness and Efficiency: Random Reflections on Health Services> 一书。

这本不到 100 页的小书,改变了医学界,改变了世界。

从此,人类的医学开始稳步走向「循证医学」Evidence-based medicine,缩写为 EBM。

即,从病人只能迷信自以为是神的权威医生,转向所有人都必须尊重数据这一客观事实。

从传统巫术,走向现代医学。

.

1988 年 6 月 18 日,科克伦在英国多塞特去世。

他评价自己的一生:

「他活过,又死去。」

「一个严重的卟啉症患者,抽烟太多,没有妻子,没有宗教信仰,也没有得到功勋,但他做得并不差。」

这个评语,似乎很公正。

(以上内容,信息源为《药物简史》和wiki)

.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