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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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看中国神话的资料,看到牛郎织女的故事,突然想起小学时的一件事,很尴尬,而且尴尬得很复杂……
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个老太太,脾气很臭,经常黑脸。我呢,上课爱说话,爱搞小动作,经常被她骂,所以我很讨厌她。
但由于我成绩好,所以她往往在批评一同闯祸的同学时,多批评别人几句,少批评我几句。因此,同学们连带着就也讨厌起我来……
那周是教学检查周,外校的老师要来听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人人拿个小本子不知道要记什么。语文老太太也很紧张,经常向下撇的法令纹都强行拎高了一些,堆着笑。
之前班主任跟我们强调,说这次来的不光有外校的,还有外地的。她特别把重音放在「外地」两个字上,意思就是我们不光要给本校争光,还要给本地争光。这一下就让人觉得肩膀上的责任沉甸甸的,毕竟我们这种乡下农村(又不是上海),「外地」对我们来说那是褒义词,是我们要看齐的目标。
而且因为我数学成绩好,班主任又是数学老师,平时和我关系很好,所以我就格外想要积极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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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了。
后排呼啦啦地,听课的老师都进来了,黑压压一片居然坐都坐不下,有一半人是站着的,非常大阵仗。每人都掏出那本小黑账,活像是纪律委员在打小报告。
语文老太太也开始讲了,声线都捏高了几度,我都担心她会不会后半节课破音。
这时,她提了一个问题,大致是说牛郎和织女为什么不能相会,之类的吧。
同学们都很讨厌她,所以一个举手的都没有,场面非常尴尬。突然,有几个同学举手了,是那几个平时和语文老师关系很差的男生,脸上带着坏笑……
语文老太太进退两难了,叫他们起来吧,估计要出丑,不叫他们吧,没人回答也挺糗的,僵在那里。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课的外校老师们,哦,还有外地老师们,开始记录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猜想他们可能在小黑账上是这么写的:「此处无人举手,当地学生无人知道答案。」
一瞬间,集体荣誉感上头了我,唰地一下举起手。不光是手啊,我把脖子都梗起来了,感觉小红旗就在我鼻尖飘扬,自己喘气都发出招展之声。
语文老太太卡在讲台上,这时扫见了我的胳膊,眼里放出光来,大概是觉得救星来了。
确实,她肯定是偏爱我的,要不然也不会每次群罚的时候,总罚我罚得最轻。在她的逻辑看来,我成绩好,脑子聪明些,应该更能体会她苦口婆心的「为了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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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装作略一沉吟,接着就叫了我起来回答问题。
我也会意地点点头,唰一下就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起太猛了,有点低血糖,还是想到自己要当着这么多本来就有点讨厌我的同学,去谄媚地配合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老师,让我内心纠结。反正吧,我站起来之后,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经历,我回想一下,人生中一共有两次。第二次是大学聚会喝断片了,另一次就是这次。总之非常罕见。
反正当时,我就啥也不知道了,舌头都石化了,喉咙里连咽口水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语文老太太毕竟黄土埋到肩胛骨的人了,见过大风大浪,她嘴角轻微抽了一下之后,觉得我肯定是忘了问题是什么了,于是很慈祥地重复了一遍:「你来回答一下,为什么牛郎和织女总是不能相会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了……
牛郎,是村里放牛的。织女,是村里织布的。村里的谁不让他们相会呢?我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语文老太太,看她表情像是便秘了。
哦!我知道了,语文老太太的长相给了我灵感,于是我咳嗽一声,信心满满地说:
「因为地主婆不让他们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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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哄地一下,像夏天垃圾桶里西瓜皮上的苍蝇受了惊扰。后排还传来几个成年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听着不像本地人。
我觉得脸上有点热,心想自己肯定答错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儿。难道不是地主婆,而是地主本人?
咳咳!不知道谁用力咳嗽了一声,大家的笑声便止住了。
语文老太太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她那个都没来得及挤出来的笑容,像蜗牛被戳到的触角一样,黏乎乎地又缩了回去。
「呃,是地主婆吗?」她像是自问自答,又假笑着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还有别的答案吗?」
「是王母娘娘!」之前那几个举手的男生里,有一个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满满的得意。
哦!是王母娘娘……我怎么会说是地主婆呢……
我当时是真的想要钻进地缝里,就字面意义这个感觉,不是比喻。那会儿还不懂什么叫如芒在背,反正是感觉后排同学和听课老师们的目光,烫得我背上火辣辣的。
那节课后半截讲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整个人都恍惚的。隐约只注意到,语文老太太像是也受了惊吓,视线根本不敢往我坐的教室这一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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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之后,班长喊起立。
大家绷着劲把最后一个谢幕动作坚持完,等听课的老师们在语文老太太的注目礼下退场后,同学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人人吐气,教室里一时间连气压都上升了。
我觉得身子软软的,晃了晃,又坐下了。正发呆,突然有人锤我。
「可以啊,小子,干得漂亮!」是那几个举手坏笑的男生围过来了,领头的一个劲夸我。
看我表情迟钝,他还竖大拇指,「你可真能演,还地主婆,哈哈哈,佩服佩服,一下子就让那老妖婆下不了台了。」
其他人也应和着,说我很勇敢,居然豁得出去,当着听课老师的面故意瞎回答问题,让语文老太太出了大丑,非常解恨。
啊,原来他们是这样理解我的失误的吗……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辩解。但看着他们那种狂热的眼神,话里话外都是从此大家就是自己人了的亲切,我又觉得还是不辩解的好。于是我也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说「我也是临时想到的办法」。
他们笑得更起劲了,间或地说着什么「脑子快就是不一样」「还是好学生胆子大」之类的,我也陪着笑。
班长走过来了,皱着眉头,小嘴微张着轻哼了一声。那些男生都很怕她,冲她嘿嘿了几声,就无趣地散了,拐出教室去,找别的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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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如果班长也问我原因的话,我该不该说实话。虽说在小学生眼里,成绩好、班干部、有文艺特长,这些都会变成颜值的滤镜,但实事求是地讲,班长是确实长得很好看。
「地主婆?亏你想得出来。」班长等那帮所谓的「差生」都走远了,才敲了敲我的桌子。
她个子也不高,很小一只,和我一样坐在前排。所以她抬手敲桌子的动作,可能没法传递出她原本想表达的盛气凌人和居高临下,只显得故作严肃,透出一点反差萌。
我坐着斜眼偷看她的表情,明显是忍着笑,并没有在生气。于是我也没解释,顺着竿说了一句,「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坐实了自己是故意答错问题的说法。
果然,她噗哧一下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心班主任回头收拾你。」她留下一句警告就转身走了,在我听来更像是关心。
后来,班主任好像没找我说这个事,也好像找了吧,不记得了。毕竟,孰轻孰重,成年人的评判视角,和小学生是不一样的。
宁愿得罪语文老太太,也不要得罪混日子但讲义气的男生帮。同理,比起让班长开心,那就算惹班主任生气也是值得的。
地主婆教完我们语文,第二年就退休了,有时我回老家,还偶尔会听到她的消息。但织女,只听说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从此再没见过。
我还好,至少没有变成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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