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松鼠

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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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叔叔给我捉了一只松鼠，当宠物。

其实不是的，是叔叔家院子里进了松鼠偷吃李子和杏子，叔叔做了个陷阱把它关在笼子里了。我那个时候已经在镇上生活了，叔叔觉得镇里孩子没见过这些野生动物，就送来给我高兴一下。

松鼠的样子是很可爱的，像长着蓬松尾巴的带毛老鼠。很神奇哈，明明老鼠并不会让人觉得多可爱，但全身带毛，再加一个蓬松的尾巴，就可爱了。大黑眼珠子也不是那种老鼠脸上的贼溜溜了，而是透着机灵和喜庆。

但松鼠并不适合养在室内，更不应该关在笼子里。三十年前的八线城镇，人们对于什么叫动物权益什么叫爱护野生动物，不是特别有概念。当时村里还几乎户户有自制火枪呢，下雪封山的时候，带着通条、铁砂和黑药，踩着吱吱呀呀的步子翻岭子猎兔子卖皮子吃饺子。

松鼠确实不能养在笼子里，因为太臭了。一次换水的时候，松鼠趁机咬伤了我的手指，跑出了笼子。其实没咬伤，只是咬了一下，我被吓到了。也或许咬伤了吧，不记得了。总之，我现在还活着，所以当时应该是没有感染什么病毒之类的。回想起来，也算是命不错，没暴毙。松鼠在我心里，就这么从宠物，变成了坏东西。

父母和我一直以为，松鼠跑掉了。我们住的是楼房，松鼠出了门会去哪儿，谁也不知道，再也没见过。直到那年年底，忘了是家里要干什么，找户口簿，翻出底柜最下面的纸盒子，才发现一个哭笑不得的事——户口簿被吃光了……

纸盒子的盖子完好，但底角被咬穿一个大洞，里面好多书啊信啊户口簿啊，都被吃得不剩下什么了。说吃光了也不对，户口簿从左上角开始，还留下了大概 1/4 的样子，像是一具残尸。父母很生气，倒也没怪我，只是觉得天有不测风云，去补办了户口簿，事情似乎就该过去了。

要过年了，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换新衣服，大扫除。大扫除的时候，所有柜子都打开晾晒一下，通通风，主要是去去晦气。我拿着扫帚也在帮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松鼠。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老鼠，身上的毛几乎掉光了，尾巴也黏成了一缕一缕，拖在屁股后面，两个本来神气活现的大眼珠子，也似乎透着凶光，闪着绝望。不知道它从哪里跳出来的，但它很害怕，又或者是饿的，人立起来时，两只前手紧紧地握着，两条后腿在发抖。

我吓得赶紧叫我妈，我妈接过扫帚，打开家门，把松鼠连哄带赶给弄了出去，呯地一下关上了门。故事就结束了，记忆也关闭了，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全身的汗毛一根接一根竖起来。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了。

比如那大半年的时间，松鼠都生活在我家的什么地方？靠吃什么为生？户口簿里那点木质营养，够它活下去么？它都是什么时候悄悄吃饭呢？

比如那大半年的时间，松鼠有没有试着从这个不适宜它生存的地方逃出去，它是不是因为不认路，所以一次又一次在绝望中失败？

比如那大半年的时间，松鼠都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应激状态坚持下来的，而它离开之后，又能不能回到它本该生活的树林里去？

我不太敢想。也可能是我不愿意去想。所以这三十多年来，我也从来没有想起来过。

我也曾是一个把天牛捏在手里，开开心心扯成一节一节的恶童，但这些事我毕竟记得。松鼠，我却一直都忘记了。

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都无缘无故，毫无意义。比如我现在想起这些事来，又有什么价值呢？我觉得自己在命运面前，就像一只松鼠，终于想起被支配的恐惧。但我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资格借那只可怜的松鼠来自怜，那样可能有点太不要脸了。

越有灵性的活物，越不该像物一样活着。是吧。

叔叔也过世好几年了，走得不明不白，毫无必要。

他还在的时候，有次我犯了大错，给他添了天大的麻烦，他只狠狠看了我一眼，却没有骂我。我事后问他为什么不生我气，他说没有必要啊，你也不是故意的。

我很爱他。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