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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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写影评这事,我有两个小的收获。
- 一是坚持分享,不论雅俗。
- 二是哪怕业余,追求专业。
我没拍过电影,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去拍电影,但这不应该成为自我限制的理由。当时一位电影界前辈说:
「我们看电影和观众的角度不一样,我们更关注的是电影制作本身的东西,说简单一点可能是机位和取景,说复杂一点就是镜头语言的表达」。
要是再年轻十岁,我肯定听不进去,觉得这是老年人装旧逼。但庆幸最近这十年的打磨,让我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空瓶子,先倒空了再看看能装什么进去。所以从那之后,我看电影时,就试着同时分身多个自我,从不同角度去理解——普通观众的我,喜欢吐槽的我,过度解读的我,学习电影的我。很开心,感谢那位前辈,我觉得确确实实有收获。
比如说这篇影评,就是在看《过春天》的时候,从镜头语言角度,所做的一些浅陋的思考。也因此,我很感激《过春天》这部电影的导演 白雪,能提供一部在镜头语言方面平易近人的作品,让我这样的小白,也可以「半路出家」试着跟上节奏。
得知这部电影是 白雪 的处女作,并且之所以能投拍是得益于专门打造中国电影生力军的「青葱计划」的支持,让我觉得更加惊喜——再没有什么样的优秀,能比生态优秀更优秀。
所以呢,这篇影评可能和你的预期不同。这篇影评里基本上不会讨论情节、人物、立意之类的,只是讲几个我个人特别喜欢的镜头,或静或动。希望你也愿意从小白的角度,去理解电影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也希望即使你不愿意这么做,仍然能体会到每一部优秀作品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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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
「父女」图,共有两张。这张是第一张:父亲在饭店里陪着另外一个家的家里人吃饭,女儿在窗外看到了却不能进去,也不能打招呼,只是镜子反光的虚像好像和父亲坐在一起。父亲看到了她,但并不会走出来。
还有第二张:后来女儿遇到不顺心的事,来找父亲吃饭,父亲陪了一会儿后,略心塞地走出饭店窗外吸烟。父亲在窗外吸烟的镜像,好像和店内的女儿坐在一起。女儿看着他,但并不会走出去。
这两张图真的是既浅显易懂,又意味深远。女主是「单非」家庭出来的,意思就是父母双方中有一方是香港人,另一方是非香港人。女主的妈妈在 深圳,爸爸在 香港,她自己则每天往返于 深圳 的家和 香港 的学校之间。
随着故事进展,我们渐渐明白了女孩的妈妈并不是她爸爸的真正妻子,家庭关系呈现出上一代人中比较常见的尴尬困境。女孩还在读高中,刚满 16 岁,只会在过生日、或者受气的时候,才会跑去找爸爸见一面。可想而知,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父亲基本上是缺失的。如何表现这种「明明都在 香港 却像隔着重洋」的亲情缺失呢?玻璃。
玻璃真是太妙了。我的 以色列 朋友跟我解释 犹太人 的「洁食 kosher」教律,非常非常复杂。
其中有一条比「清真 halal」还要复杂的,就是虽然 犹太人 可以吃(某些)肉也可以喝(某些)奶,但是绝对不能用同时吃这两样东西。具体原因可以简单粗暴地认为是出自《圣经》规定,「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出埃及记 23:19 和合本)
我当时以为,那就分开吃就好了呗,谁知道事实上并不是这么简单。不仅是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菜里,而是不能同时出现在一张桌子上,并且连餐具也要隔离——简单来说,就像是健康人和传染病人那样的隔离程度。以色列 朋友解释说:
「如果你用的是金属器皿,那么不能混用,因为科学研究证明,金属的离子会和食物中的成分互相扩散渗透,一定要严格区分。如果你用的是陶器,那么最好区分开来,但如果是瓷器,可能稍微好一些。但最好是玻璃,因为玻璃是中性的,我们认为玻璃不吸收任何东西,所以如果非要混用餐具,最好是玻璃的。」
玻璃是中性的,它不吸收任何东西。何止呢,玻璃虽然透光,却不让任何有形的东西,真正地穿过去。
夏天的时候,我们都见过苍蝇嗡嗡地撞在玻璃上却出不去的滑稽样子。当我们讨论社会问题时,也会用「玻璃天花板」来形容那些怎么都升不到上层社会的中产、或者怎么都进入不了男性权力中心的女高管、又或者是怎么都融不入白人 WASP 团体的亚洲新贵所遭遇的困境。当我们把玻璃的这种特性,和本该「血浓于水」的亲情联系起来时,反差就出现了。
- 看得到,却得不到,比看不到更残忍。
- 而比看得到却得不到更残忍的,是让你看到一种似乎已经得到了的幻象,通过在玻璃这种禁止通过的介质上呈现的无意反光。
说到「不让任何有形的东西通过」,我就想到女主从 深圳 过关去 香港 时的一个镜头。她站在玻璃屏蔽门前面,就好像陆地生物入水,未知,又焦虑。(不是下面这张图,这是在拳馆的剧照,我说的不是这张,但构图略接近 )
你尽可以随意去解读「玻璃」在此处到底隔离了什么。是仅仅隔离了非婚家庭的父女关系,又或是隔离了时代与代沟,还是说隔离了口岸两侧的 深圳人 与 香港人,无所谓。比如下图,一扇玻璃门,哪怕是开着的,仍然隔开了真正的香港人,和在香港读书的大陆人。
重点在于,导演给出了这么一个非常容易理解,却又不失精妙的意象,让观众去跟上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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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母女的那个图也很棒。
《过春天》里的母亲是一个看起来风韵犹存、却很市侩的形象,跟黑工老板娘 花姐 的干练和直爽形成鲜明的对比。事实上导演也在刻意用这两个年龄接近的、均可被女主视作某种意义上的母亲的女性的反差,来塑造女主的人物内心戏。
- 比如,女主的母亲抽烟,还差点引燃家具,女主非常讨厌这一点。但 花姐 也抽烟,女主坐在一旁却很乖巧。而且她最初能认识 花姐 这帮人,也是靠了她从家里偷了老妈的烟出来应酬。
- 又比如,女主的母亲成天在家打麻将,一副阔二奶的做派,女主不止一次皱眉。但 花姐 和她的手下也成天在打麻将,女主却在身边积极主动地帮着摸牌,并为自己「手气好」而得意。
- 还比如,女主和 花姐 他们一起吃饭,羞涩又懂事,明显是想要融入其中。但回头到了家里和母亲吃饭,就透着一股看不起的情绪,对话内容也是「你连 西班牙 在哪儿都不知道吧」的呛火。
图为女主帮 花姐 摸到了红中,花姐 和了字一色、四暗刻、门清、自摸,好多番。
不过我上面说的人物对比,都是在我要讲的那个「母女」镜头之后了。先说一下后续的人物变化,是为了回头讲镜头时,让这个镜头的寓意更加明显一些。镜头内容大致是:
- 母亲出现在镜头左半边,是实像。她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叼着香烟、举着手机,正在门口走来走去和人扯闲篇,内容也粗俗不堪。
- 女儿通过镜头右半边的卫生间墙上的梳妆镜的反光出现,是虚像。她换好了衣服、扎好了头发、穿好了鞋、背好了包,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并准备从正门口出去,开始自己的「新事业」。
这个镜头最初出现时,你会觉得「这母女俩反差太大了」。作为一个颜控,哪怕政治不正确我也要说,《过春天》的女主演员长得是真得不顺眼,苦兮兮的。而母亲的演员是《武林外传》里的 祝无双,颜值肯定是在线的。但不怎么好看的那个却是积极向上,相对好看的那个却是闲散沉沦,让人唏嘘。
可是等到故事的最后,母女俩越来越像了。
- 女儿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也变得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一如自己的母亲当年选择了并不为主流舆论接受的婚外路线。
- 母亲为了两个人的将来,也重新又赌上了命运,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终点,一如女儿正蒙着眼朝深渊前进。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相信每一个对着镜子偷偷抹过妈妈口红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都会对上面这个镜头中出现的镜子,有更多的感悟。片子里闺蜜吵架的时候,香港妞 是怎么骂 深圳妹 的?「你和你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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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
这一幕出现在闺蜜的姑妈家客厅里。闺蜜家到底多有钱,影片没有直接说,但有钱人的钱不用放在你面前,你就能闻到钱的味道。
她姑妈并不住在 香港,于是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还空置着一座豪宅。豪宅的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了一条小鲨鱼,让第一次见世面的女主既惊叹又惋惜。
然后闺蜜的男朋友来了——一个想要靠走邪路向上攀的 香港 屌丝烂仔,皮相不错,也会哄有钱闺蜜欢心。镜头出现。
- 烂仔男主和闺蜜,这一对「贫富差异巨大、但毕竟都是香港人」的露水情侣,出现在画面左上角、远处、模糊化处理,好像在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高兴而甜蜜。
- 女主,这个「既很穷、又不是香港人」的非婚生小姑娘,出现在正中及右下位置,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她身旁,是那条「应该生活在海洋里」的鲨鱼。
那对情侣在说些什么,观众没法知道,因为女主根本不想知道。女主只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鲨鱼,很不自由,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里——「玻璃」再次出现。而且事实上女主比鲨鱼还可怜,鲨鱼虽然不自由,但至少被困在一个很值钱的豪宅里,而自己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把女主小小的心脏锁在了更小小的情绪里,似乎没什么束缚力,却又因此而不可能挣脱。如果她是一个年老色衰的中年妇女(比如像她剧中抽烟喝酒熬夜打牌的母亲那样),那么想必她会在心中感慨「人生无常」,但问题是她才 16 岁,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突然间失去了看清未来的勇气。
「700 万啊」,她去找父亲庆祝生日时,父亲给了她两百块红包便去接另一个家里的亲人的电话去了,「房子的事,我回去再说吧。」下次再在窗外看到自己的父亲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庆祝新房乔迁之喜。这样的现实突然闯进来捅破女孩对于未来的幻想,她还怎么去理解「爱情」这种本该在她这个年纪就能拥有的东西呢?鲨鱼应该生活在海里,结果呢?
这里是女主人物性格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子开始意识到了——钱可真是个好东西,怎么才能弄到更多?
影片临近最后,女主把鲨鱼带到海边放生。水就是财,鱼求水,人求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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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这个镜头就很精髓了,我个人特别特别喜欢。烂仔男主带着无知女主,去跟他自以为熟络的人脉接触。半认真半炫耀地,他和自己的上家,当着女主这个下线的面,聊起了所谓的「生意」。镜头出现。
整个画面分了三层:
- 上家坐在画面的最深处,压着一层层近景,但却占了更大比例。
- 男主以中层的形象坐在上家对面,可事实上离观众更近了一些,已经远离了上家的那个「核心」。
- 女主干脆站着,杵在镜头面前,好像是画面的重点,其实局促不安。
这三层,可以解读出很多很多东西。最有趣的是台词:上家直接说男主是「衰仔」,而男主再扭头向更底层的女主说「衰妹」。
女主离观众最近,不仅是在镜头的物理距离上,也不光是在故事的心理距离上,还包括画外的现实意义上。在《过春天》中涉及的那一类「生意」中,大多普通观众是没走过歪门邪道的,所以并不能很明白行内人是如何运作的。观众和女主一样,站在画面的最外层,隔着一重又一重布置,雾里看花一般听着行内人用黑话交流。
不仅在这个具体的故事中,而是在几乎所有与利益分配相关的故事中,都存在这样的「等级」分布。
- 上游的核心,掌握了绝大多数话语权,深藏不露。
- 中间商玩弄一些人际关系的手法,试图火中取栗、与虎谋皮。
- 金字塔底部的大多数,做得胳膊和腿才会做的粗活重活,最终分到的不过是残羹冷炙。
不管你在哪个行业,只要你是普通人,不是什么二代,那么你看到的社会现状,都是这个样子的。
最近有类似视角的电影应该是《狗十三》,回忆一下该片中女主陪着爹去跟领导应酬吃饭的那场戏——谁能坐在老领导身边,谁能走过去和老领导敬酒,谁能讨得老领导欢心,那都是非常有讲究的事情。在场所有成年人都心知肚明,而导演带着我们以孩子的视角重新领略了一番,勾起了无数观众童年时的不堪回忆。
在《过春天》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利益关系,无疑不是那些冲着青春片主题买票的观众们所关心的。所以导演用一个镜头就把事说明白了,简单直接,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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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
最后不得不提影片最后部分的一段「情欲戏」。给「情欲戏」加个引号,一是表强调,二是表反差。
- 强调,是说确实这是一部青春片,「青春就是躁动的荷尔蒙」,怎么能没有性呢?
- 反差,是说这毕竟是一部讲述亚洲少女成长的青春片,不是欧美大力 do me 的那种类型,所以这场情欲真的很特别,看得人特别禁欲。
我之前跟朋友开玩笑,说「所谓禁欲就是偷偷欠肏」。
真正让人没欲望的东西,人们不会用「欲」这个词来形容它。比如一坨屎,你会说「看上去真让人没食欲」吗?你不会,你根本不会把屎和食欲进行一丝一毫的联想。而「看着很禁欲」,说明首先这东西让你产生了与「欲望」相关的联想,只不过联想到的是「我不该有欲望,因为对方好像在说不」。
考虑到我们说的是影片中的手法(而非现实中的性骚扰……)所以我觉得把镜头语言中的禁欲,理解成刻意压抑被刻意挑起的性欲,应该问题不大。
这场情欲戏,是烂仔男主和无知女主决定单干的时候,在一个异常潮热狭小的空间里发生的。为了「生意」,男女双方必须掀起对方的衣服和裙子,在说敏感不敏感、说不敏感又不敏感的部位,进行长时间的操作。两人都明白对方对自己有意思,也都明白这个时候不是考虑有没有意思的时候,但又都因为青春荷尔蒙而忍得很辛苦,看得观众在心里大汗淋漓。
最后,他们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其实他们什么都做了。我个人觉得,不光是妙,而且很美。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位女导演的作品,而且是东亚的女导演。
如果不考虑什么「一捧一踩」的粉圈定律,我想拿这片子的风格和 冯小刚 的《芳华》做个小对比:
- 《芳华》里的女性躯体也非常美,但我觉得那仍然是一种男性视角下的美,只不过去掉了邪念。那身段,那腰肢,那玉臂,很艺术,但仍然是一种以外物来欣赏外物的、肉体层面的美。
- 《过春天》里,谈不上女性吧,毕竟大部分「露肉」的镜头都是两个未成年少女。我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但这种美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女性的自我表达,而且不是欣赏式的表达,纯粹就是自然的展露。
硬要「拗」的话,可以用文学作品来类比:
- 男性对女性的理解再深刻,也就是《茶花女》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了,这就已经深入对方骨髓了,可你毕竟是个外物深入进去,成不了她的本体。
- 而女性的自我表达,直接就是《简爱》和《傲慢与偏见》的气场,差别实在是太明显了。BTW,我个人非常不喜欢《简爱》和《傲慢与偏见》,但我却很喜欢《过春天》里的女性气质,感谢导演。
再多说一句:同样是展示未成年少女的内心成长,《狗十三》显然就是男人拍的,视角是「我带你们看看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而《过春天》就女性化很多,视角是「我们女孩子眼中的世界」。两部电影我都很喜欢,不过确实视角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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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
《过春天》蛮好看的,心里有一点点春风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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