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怪我不合群，送我上青云

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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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看一部法国的算是文艺片吧，2014 年拍的，叫《轻松自由》。

说的是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有一个「学富五车」但什么都不想干的年轻人，成天就是骗低保混日子，也被他的同学朋友看不起。就这么经历了很多事，后来有一天他脑子突然开窍，走上了卖席梦思的道路，小日子过得还不错。最后他说，他觉得工作就应该是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不是为了工作去工作。

故事就讲完了。

整个故事看着，让我这个第三世界的观众觉得，真的是轻松自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底层人民太轻松了，太自由了。什么都不想做，那就躺着骗低保，没毛病。

可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没法这么搞啊，你骗的低保实际上就是别人交的税，大家都不富裕啊，凭什么给你这样的机会呢？说的可能太直白了，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之前经常有人发出一些文艺的感慨，比如说：人为什么不能生而自由，人为什么一定要为了赚钱而努力工作，人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当然可以，不过先吃饱饭吧。吃不饱就去追求轻松自由，结果只能是饿死。

就好像「居者有其屋」，确实似乎并不是一个多么高不可攀的人生理想，但如果你非想住在北京三环以内（哪怕你就出身在这儿但祖上没积蓄），那就真的买不起房啊……毕竟供需矛盾放在那里了，而且这还不是社会主义的体制问题，这是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再怎么说，它也更像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啊。

今天又看了一部中国拍的电影，叫《送我上青云》，2019 年也就是今年的新片。

我觉得看完以后，真的是感觉到了来自第三世界的轻松和自由。给三颗半星（四舍五入四颗星）吧，推荐你看。

片子讲的是姚晨这样一个有一点文艺又有一点猛干的大龄单身女青年，想要在记者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人生理想，当然现实肯定是扑街了。

在这个扑街的过程中，她与一个想给自己爹写本传记的暴发户，和这个暴发户的在山中隐居的修仙爹，以及在修仙的桃园深处偶遇的一名文艺男青年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情感纠葛呢？哦，对了，片子里还有两个角色，一个是文艺女青年的少女妈，和带领这个文艺女青年最初走上记者道路、后来理想被现实碾碎从而变得庸俗的记者男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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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情节没什么重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想要为理想献身、却发现即使献身也没人买账的文艺青年，在不停地被现实碾碎理想的路上，一点一点活明白的过程。其实跟资本主义社会拍的那部《轻松自由》很像，都是年轻人在现实中不愿意向金钱低头，坚持走自己的路。只不过由于贫富悬殊，在我们社会主义第三世界国家想要这么坚持走下去，相对要困难一点，毕竟没法那么容易骗低保嘛。

《送我上青云》这部电影真正打动我的，是情节之外的东西。可能是影片里边冷不丁出现的一些既无语又搞笑，而且细一琢磨仿佛还蕴含着一点人生智慧的台词，以及在影片中后部大段大段出现的，充满了隐喻的镜头语言。我各举几个例子，你来体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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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这个人生智慧，其实没有到人生智慧这么高的高度，但是肯定不是那种使劲挠你脚心逼着你笑的尴尬笑点。现在很多国产片为了让观众发笑，真的是用钢丝球搓嘎吱窝，太难受了。笑也不行，不笑也不行。而《送你上青云》这部片子，相比之下笑点就要高级得多，至少是自然发笑。而且说高级呢，倒也不高级，还挺有亲和力的，就像是你生活中会遇到的人讲出来的逗子。

比如说，这个脑满肠肥的暴发户，花 30 万块钱找落魄二流记者姚晨来，希望能帮他自己的爹在临终之前写一本传记。因为缺钱而不得不向五斗米折腰的文艺青年姚晨呢，就跑到暴发户他爹修仙的山上，云遮雾绕之中，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传记？老头还真有点鹤发童颜、看破红尘的意思，正在进行为期 21 天的辟谷，每天不吃饭只喝水。

• 姚晨有点愤世嫉俗地说，你装什么清高，花钱给自己写传记，不就是害怕别人忘记你吗？
• 老人恬淡地一笑说不是的，是我儿子担心别人忘记我。对我儿子来说，让他觉得他爹好歹是个名人，很重要。我活不了多久了，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多帮家人做一些事情。所以呢，我就想帮帮我的儿子，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然后这位修仙爹说出了一句，让我觉得非常好笑，却又充满了生活智慧的话——他说：众所周知的是，我儿子就是个傻缺。

这里真的有一种奇怪的笑点：虽然观众老早就觉得他的暴发户儿子就是个傻屄，可是当这句话被一个与世无争安心等死的老人以无比平静的态度悠然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种反差萌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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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段文字隐喻，出现在姚晨向陌生神秘文艺男青年袁弘求爱被拒绝后，落魄潦倒地待在宾馆房间里看到门缝下面塞进来的猛男小纸片时。

姚晨嚼着一个快餐鸡肉卷，拨通了「性感裸男」的营业电话。接通后，她只为了提醒对方「性感裸男」的「裸」字写错了，少写了一点写成了「祼」。

电影里没说，于是我本着求知的精神去查了一下，这个「祼」算是个生僻字，在古汉语中意思是把酒倒在地上用来祭祀（然后百科知识说这个字是「中国常见汉字」，啪啪打我脸）。

然而，我觉得导演在这里安排这样一个非常冷的不怎么好笑的桥段，背后的含义是说：

没有男朋友又渴望性生活（原因剧情里交待得很充分，并不是说她多么饥渴）的姚晨，其实需要一个性感裸男的陪伴。但是呢，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又总是让她觉得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而之前暴发户的修仙爹，也曾经评价过姚晨说，「我发现你很喜欢掉书袋啊，但是掉书袋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确实，你说你跟一个向你推销性感裸男的营业电话讲什么生僻字、错别字，又有什么用呢？

• 空有学识，却泡不到帅哥，帅哥喜欢的不是学识，而是大波。
• 空有理想，却被现实碾碎。理想虽然很美，但只能看不能摸。

这个小桥段，虽然有点老土，但放在这部有点轻松自由的片子里，让我这个同为底层的又自诩有文化有理想的小屁民，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共鸣。这书，读了也赚不到钱，过得这么惨，我读它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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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一部女性电影，当然也有人不同意，不过其中涉及到女性欲望的桥段，还是很辛辣刺激的。

姚晨向文艺男青年袁弘求爱不得之后，便退而求其次，去找自己的记者老同事男前辈。这位曾经的理想主义记者在为了理想而失业后，已经从文艺女青年的领路人退化成了满身铜臭气的功利主义者。姚晨显然是在性生活上有点绝望了，急于找个男的来一发，一方面满足一下生理需求，另一方面也向自己证明并不是真的没人要自己。

结果这位男前辈粗暴而委婉地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非常大男子主义：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我这么好的炮友，所以即便从此你失去了和我上床的机会也不会觉得可惜，毕竟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可你一旦跟我睡过，估计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那你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过随着故事的推进，他俩还是滚床单了，滚完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 这位男性前辈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做了一个彩色的春梦，非常幸福，扭头正准备跟自己的床伴姚晨分享一下重温一发。
• 结果发现姚晨在刚才的性爱中并没有得到满足……画面上，姚晨正在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来帮助自己到达女性真正的巅峰。

男性前辈一脸无趣扭身睡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想起自己曾经装过的逼，现实这样啪啪打脸——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 DIY 最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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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我看来，《送我上青云》这部电影，把现实主义跟魔幻主义融合得非常自然。同样是在暴发户的修仙爹所在的世外仙山上：

• 如果角色是孤身一人，那就进入魔幻主义。
• 如果角色是三三两两聊天，那就进入现实主义。

比如在上山的路上，姚晨拼命讽刺那个已经失去了理想只想赚钱的男性前辈，跟他说「渴望成功才是绝症」，你这种人就是没救了。

但一转头，姚晨跟自己的少女妈在暴发户的修仙爹面前因为原生家庭、童年经历而暴发争吵时，姚晨情绪失控，不能自已地说出「我这辈子白活了」的话。

因为她觉得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不让家长失望，已经这么努力了，到头来还是要死。是啊，年纪轻轻就得了卵巢癌，一种更真实的、比渴望成功更加是绝症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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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魔幻主义呢。

姚晨在深夜收到了修仙爹发来的这么一条消息：我的传记结局你就这么写，「爱欲是人的生死之门，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据导演的说法，原本这里有一个镜头，是暴发户的修仙爹跟姚晨的少女妈刚滚完床单。结合之前剧情中铺垫的，修仙爹前不久刚中过风，又练了将近一个月的辟谷，下山时还大酒大肉糟蹋了几天，很可能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性高潮之后中风死了。

不过这段掐了没播，因为过不了审。但实际上把这段剪了，也不影响魔幻主义的镜头向我们指出事情的真相。

夜幕沉沉不见亮光，暴发户的修仙爹站在沉睡的水边，远远飘来一口漆黑的棺材。

他平静地走进棺材里躺好，棺材自动合上，顺着水面无声地带他漂向远处的瀑布。

看一下这个截图，瀑布的形状是一块大石头山，山中间有水浪，想必浪的后面就是幽暗的洞口。

这其实是女性生殖器的意象。暗合修仙爹的遗言：爱欲是生死之门，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出生是因为人的性欲，从子宫中来，死去也是因为自己的性欲，回子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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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的开头，神秘而陌生的文艺男青年袁弘，也使出了一段非常适合撩妹的经典话术。

他问姚晨有什么梦想，姚晨说我想做一个战地记者。

袁弘问，为什么呢？姚晨说因为只有走得够远，才能够看清这个世界。

袁弘开始长篇大论：人的眼睛能看多远呢？10 里吗？50 里吗？可是你知道我们头顶的云，离我们有 1600 公里。而我们肉眼可以看到的月亮，离我们 38.4 万公里。太阳呢，离我们有 1.5 亿公里。而北极星，离我们 434 光年。

所以，他继续说，我们肉眼能看到的，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远，我们能够感知的，也绝对不仅仅是眼前这个世界。

说得多好啊，难怪在后来的一个深夜，姚晨突然对着袁弘来了这么一句台词——我想和你做爱。

只可惜文艺女青年的直白吓到了文艺男青年，袁弘仓皇逃窜，并且在第二天就暴露了真实身份——原来他在现实中是一个混不下去的、一事无成的、靠倒插门吃软饭混进暴发户家里的入赘女婿。

他说什么人有灵魂，灵魂不灭，到头来，不仅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还非常幼稚地在家里一进门的鞋柜上贴了自己的照片，指望暴发户岳父每天来换鞋的时候，能向他的照片鞠个躬……

暴发户一如既往地拿袁弘的「学术理想」开玩笑，并且要求他当着众宾客的面背诵 100 位圆周率，而袁弘居然也就忍气吞声地照做了。此情此景，让姚晨只能冷笑。什么狗屁理想，终究抵不过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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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后，我觉得导演把镜头语言运用到了全片的极致。

姚晨再次孤身一人，来到了电影一开始的场景——位于小破村庄的一个小破山坳上面的小破工地上。周围大雾弥漫，一个人在这世上登山，前面什么都看不清。

你以为这世界无边无际，但或许在上帝眼中，每个人都只不过是走在被破败的砖墙所限定的小格子中。也就这么一段，走完就过去了。

你走着走着，在断墙中间，看到一扇门，以为是出路，你便继续摸索着继续向前。

你的身影在别人被限定好的空间窗口中逐一闪现，又很快消失。每个人都陪你走了一小段，你也陪每个人走了一小段。

登得高了，走得远了，雾似乎也要散了，

远处又出现一道门，门后是未知的风景，门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故人。

等真的摸索到了出口，才发现自己仍旧是孤身一人。

对着远处绵延的群山，你觉得若有所悟，却又说不出来。

在巨大的风车的映衬下，你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世界。

而回应你的，只有气溶胶中沉默的丁达尔，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在轻轻抖动的可见光线。

我们能够看到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远。我们能够感知到的，也绝对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个人是假的，但他说的话却是真的。整个场景是魔幻的，但背后的寓意其实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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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上青云》没有什么高谈阔论，没有什么人生远见，只是平凡的人在平凡的生活中，想要追求一点在平凡人看来也都算是平凡的理想，结果也还是有点难。难也没有难出什么新高度，难也是难得很平凡。

或许这都不是什么个人理想，纯粹就是不太合群而已？怪我不合群，送我上青云。

最后，我有点想要去这个地方看一看。

据说在贵阳，叫做夜郎谷。都说夜郎自大，可每个人还是不应该妄自菲薄吧。

站在高处，张开双手，气运丹田，面对着不合群的平凡生活，大笑三声：

哈！哈！哈！

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