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 死屋,人间地狱比地狱恐怖

by @斯芬克斯

全文约 5000 字,阅读约需 10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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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了《死屋:沙皇统治时期的西伯利亚流放制度》,纪实文学,太恐怖了。

很多刑罚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怖,比如把一个人锁在独轮车上,他不管去哪儿都要推着这个车,然后锁十年……

  •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被流放多年,最后服刑满了活着离开了,写下了《死屋手记》。他的作品《白痴》里一个角色「差点被枪毙」的描述,是他的亲身经历。
  • 列夫.托尔斯泰在欧洲见到了一对流放的幸存夫妻,受启发后写下了《战争与和平》。
  • 契诃夫写过《萨哈林旅行记》,就是一个封闭的流放岛的见闻。岛上所有女性(孩子)都被迫卖淫,惨得没法看,我都没敢摘抄。居然是史实,1850s 的俄罗斯。

书的最后一章是《红色西伯利亚》,因为书名叫《沙皇统治时期的西伯利亚流放制度》,所以对前苏的流放只是提了一句就结束了。这一句的大意是,跟布尔什维克的流放规模和死亡人数比起来,沙皇时代的这些都不算事……接下来准备看看《古拉格》,应该就是《死屋》的加强版了。

看完《死屋》的感觉是,恐怖小说算个屁。以下是一些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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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罪犯协会不是一个正式组织,但流放行政机关确实承认它的存在,并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它的必要性。

当局不仅对其许多非法行为视而不见,而且还依靠其信誉来管理流放队伍。反过来,罪犯协会也珍视押送指挥官给予的信任,于是他们服从指示、坚守承诺,以便简化指挥官的职责。

有一次,流放者甚至帮助押送兵扑灭了某个休息站的大火,没有一个人趁机逃跑。

行程开始时,罪犯协会会筹备一笔共有资金,这笔资金由会长控制,每个罪犯都必须出钱。这笔公共储金主要是用于行贿,以便从押送兵和休息站指挥官那里购买各种特许权利。用这种集体谈判的形式,罪犯们可以获准在沿途的村庄乞求救济品。

罪犯协会也会和押送军官达成协议,军官会违反押送条例,在城镇和村庄外面把罪犯脚上令人厌恶的脚镣拿掉,以换取所有罪犯都不会逃跑的承诺。

罪犯协会会为其成分成员的行为担保。有一次,三名流放者在秋名市附近逃离了一支由三百多人组成的流放队伍。这支队伍的罪犯协会此前刚和押送指挥官协商好,让队伍多休息一天。罪犯协会因此暴怒,派出一批流放者去追击逃犯。

到早上,他们抓回来了那几个逃犯,并把他们押回指挥官那里。指挥官下令,用桦树条鞭打每个逃犯 100 下。罪犯协会认为这样的宽大处理不能让人满意,于是他们自己派人又大力鞭打每个逃犯 500 下。罪犯协会的残忍程度,令押送的军官也感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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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不是原文,是我自己对「十二月党人革命」的理解。

法国大革命带来了法国第一共和国,但被拿破仑改为第一帝国。拿破仑征服欧洲的步伐止于沙俄,反倒被俄军反杀到本土,倒台。拿破仑倒台后,法国建立了第二共和国。这是法国视角。

切换到沙俄视角。年轻的沙俄军官往往是贵族出身,拥有庄园和农奴,却在保卫祖国、反抗拿破仑的过程中,经受了两次思想剧变。

  • 一是全欧洲都受影响的,民族意识觉醒。从此,斯拉夫人,尤其是俄罗斯人的身份认同,开始超越对沙皇(罗曼诺夫家族)的认同。
  • 二是沙俄军官尤其受冲击的,平等意识(或者叫自由思想)的觉醒。沙俄军队实际上为法国带来了第二共和国(某种程度上吧),但沙俄军官自己回国后,面对的却是比拿破仑王朝还封建反动的沙皇农奴制——这些不被看作人的农奴们,可能恰好就是年轻军官在反法战争中出生入死的战友。

所以沙俄年轻军官受不了了,内心崩溃了,发动了十二月党人政变,想要把沙俄也变成共和制。可惜失败了。

从这个角度,应该可以更好地理解十二月党人革命,更清楚地体会当时年轻军官们的绝望,和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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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差不多整个 19 世纪,十二月党人是所有西伯利亚流放者中受到隔离最少的。

书籍,杂志和报纸,从俄国的欧洲部分大批量涌来,先进入赤塔,后进入彼得罗夫斯克扎沃德。这使得十二月党人可以一直跟进了解在帝国和欧洲发生的事情,虽然有两三个月的滞后。

有人在回忆录中写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及时读完邮递员一次送来的所有杂志和报纸,因此这些报刊会被分发给许多读者,然后他们分别就最重要的事件和内容作口头报告。

甚至被禁的书籍和报纸也经常到达十二月党人手中,这些被流放的革命者读到了吉本、孟德斯鸠、富兰克林和卢梭等人的著作。

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大多是贵族子弟,他们从圣彼得堡运来了自己的私人藏书。在几年内,十二月党人的藏书超过了 10 万册。

他们大多出自俄国最高级别的精英阶层,接受过古典教育,有几个人开始给自己的同志讲课。军事战略,军事史,海战技能,解剖学,物理学,文学,数学等等。

他们彼此之间可以流利地使用多种语言,这些语言是他们互相教授的。有的人学习了希腊语,有的人学习了拉丁语、英语和德语,还有人学习了意大利语、现代希腊语和波兰语。

一位军官回忆,十二月党人被流放的时期是一段「美妙的道德、智力、宗教和哲学学习时间」。有人认为,流放地 彼得罗夫斯克扎沃德 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拥有 120 名学者或教授的学院。

(有人评价说十二月党人的流放简直像是读博,确实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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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流放像读博的,是列……)

当列终于到达流放地时,他感到非常惊喜。

他写信给妹妹说,舒申斯克「是个不错的村子,虽然周围光秃秃的,但不远处有片森林。舒什河流经这个村庄,而且这里有叶尼赛河的一个大支流,可以在那里洗澡」。

在他姐妹们的帮助下,列稳定地收到了来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图书馆的借书,而且出借时间都延长了,以满足他强烈的阅读渴望。

尽管列对邮政系统的速度感到沮丧(信从这里到首都来回一趟大概需要 35 天),但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关于政治、经济、工业史、农业和统计学的书籍。当列在 1900 年初离开西伯利亚时,他带走了 225kg 的书。

正是在流放期间,他写作并在 1899 年出版了有影响力的作品《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这本书让他成为了重要的马主义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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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流放的 121 名十二月党人军官中,只有几十个人比他们的仇敌活得久。尼古拉一世于 1855 年 2 月 18 日去世,他的继任者亚历山大二世迅速摒弃了父亲的停滞和镇压政策。

1856 年 8 月 26 日,亚历山大二世颁布加冕宣言,为还在世的十二月党人大赦做好了准备。共有 21 人一起踏上了返回俄国欧洲部分的旅程,其中就包括 谢尔盖·沃尔孔斯基 和他的妻子 玛利亚。

在莫斯科的沙龙中,这些年迈的流放者激励着年轻一代俄国学生和知识分子,他们把沃尔孔斯基当做「从俄国荒野中走出来的基督」。

1861 年,沃尔孔斯基夫妇在欧洲旅行期间,在佛罗伦萨遇见了年轻的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被沃尔孔斯基这名「非凡的老者」所吸引,于是开始构思一部关于十二月党人的小说。

这部小说最终被命名为《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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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个囚犯被抓着手臂带离那个平台,每个人都被绑在立在地上的一根杆子上。射击队走到距离被判处死刑者不到 4 米的地方,然后举起枪。

28 岁的作家,小说《穷人》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下一个三人组。他正在行刑台上看着这个戏剧性的场景,心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恐怖」。

当射击队瞄准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自己属于下一批就要赴死的人,他内心的想法也许可以从他 1868 年的小说《白痴》的一个场景中体现出来。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的最著名的段落之一:

「那五分钟在他看来,像是无穷尽的期限,数不清的财富。对他来说最难受的莫过于这样一个持续不断的念头——如果不死该多好啊!如果能把生命追回来,那将是无穷无尽的永恒。而这个永恒将全都属于我,那时我会把每一分钟都变成一辈子,一丁点儿也不浪费,每一分钟都精打细算,绝不让光阴虚度!这个念头终于变成一股强烈的怨愤,以至于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被枪决。」

然而在谢苗诺夫斯基广场,枪声并未响起。在最后一刻,一名副官飞奔到广场,传达了尼古拉一世的赦免令。沙皇已经饶恕了他们的性命,改判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各地的刑罚堡。

这场可怕的戏剧,导演正是尼古拉一世。假装执行死刑,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来强调,这些罪犯之所以能够保住性命,是得益于沙皇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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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米哈伊尔·卢宁)在昏暗的牢房里呼尽了最后一口气,尸体第二天被人发现,四周散落着无价但腐烂的柏拉图、荷马、希罗多德、塔西佗、西塞罗和奥古斯丁的希腊语版和拉丁语版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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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梅加采夫谈话时,我劝他不要再杀人。除了指出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惩罚,我努力让他用理性思考,强调罪行可以补偿。

「因为人在犯罪时可能很愚蠢,可能是出自人性的软弱,但是一旦一条生命被夺去,就再也不能归还了,什么补偿都没有用。人是上帝的创造物,属于上帝。杀人这样的罪行,无论是此时此地还是死后,都不能被原谅。」

梅加采夫叹气,「我自己对此也不高兴,你以为杀人很有趣吗?」

「但长久以来你一直在杀人。」

他说,「有时候一个人会极为痛苦,以至于他可以做出邪恶的事,甚至无法看见光。你看到的一切都在你眼前变成红色,被生者的血液浸泡。你非常痛苦,于是你会很乐意隐藏起来,但随后又有些哭哭啼啼的白痴来烦扰你。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脚镣砸碎他的脑袋的,但后来你看到你已经把他杀死了。突然之间,假象退去了,痛苦消散了,红色薄雾从你的眼前消失了。你对这个死了的人感到抱歉,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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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木斯克堡有两个经验丰富的流浪者,他们一直计划着逃跑。

然而就在他们预定逃跑日期的几天前,他们的脚镣被收紧了,警卫加强了。这两个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调查是谁向监狱当局通风报信的。他们开始怀疑同牢房的一个狱友。

一连两个晚上,他俩都挪开遮住牢房一面墙壁的木板,向墙里面挖出一个浅浅的墓穴。第三天晚上,他们在那个狱友睡觉的时候,按住他,塞住他的嘴,把他推到墓穴里,然后活埋了他。

第二天早上,当牢房门在点名时间被打开时,警卫找不到那个被活埋的犯人的踪影,便推测他一定是夜里逃跑了。整所监狱的所有囚犯都知道那个泄密者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上报这一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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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止那些极其坚决而又非常聪明的罪犯逃跑。有人记录了流浪者图马诺夫的故事,他当时被关在托博尔斯克的刑罚堡。

图马诺夫算是一个魔术师,会为囚犯进行表演,非常成功,警卫和看守也听说了他的演出,甚至会在家人一起来观看。

在准备下一场监狱表演时,图马诺夫在监狱院子里排练了如何叠罗汉,警卫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着,丝毫没有起疑。

在某个宗教节日来临之际,监狱里传言图马诺夫打算办一场非同寻常,前所未有的表演。监狱的所有人员都出席了——罪犯,警卫,看守,甚至还有监狱长和一些受邀而来的客人。

图马诺夫弄了一个滑稽的淡黄色胡子。他先表演了一些常见的把戏,然后转向激动人心的高潮部分——叠罗汉。

杂技演员各自就位,图马诺夫爬上这座由人搭建的金字塔,手持一根平衡杆。人塔开始在院子的四周移动,图马诺夫在人塔最顶端摇晃着,甚至比监狱院子的木栅栏还要高。

这一演出令观众十分兴奋,现场掌声雷动。随着人塔缓慢地移动到院子的边缘,图马诺夫突然从最高处跳下,消失在栅栏的另一侧。

等到看守和警卫们明白过来,跑过院子来到门口的时候,图马诺夫已经逃走了。搜寻队走遍了附近的森林,沟壑和灌木丛,完全没有发现这个逃亡的杂技演员,只在木栅栏上找到了图马诺夫的淡黄色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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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鞭刑和镣铐非常可怕,但它们从未有效阻止大大小小的各种罪行。

亚德林采夫等观察者们确信,鞭打只是抹掉了罪犯的最后一丝人性。「一个受过鞭子和桦树条抽打的人,一个上过行刑台的人,不会再害怕任何东西。更重要的是,他对他人遭遇的苦难变得残酷和冷血。」

「肉刑在预防犯罪方面是毫无用处的,在推进改过自新方面更是如此。相反,它反复灌输着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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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单独监禁更糟糕的,是被锁在牢房里的墙上。

少数犯有最严重罪行——纵火,暴力抢劫和谋杀——的苦役犯会被处以鞭刑,然后被栓在墙上,最久甚至长达十年。

许多受罚者会设法用小刀等尖锐物品割破自己的喉咙。因为随着时间流失,拴在墙上的罪犯的身体和思想都变得衰弱。他们的肌肉因为无法活动而萎缩,他们的脸色变得苍白,内脏肿胀,患上了胃疼的毛病。哪怕是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移动,也让他们感到很恶心。

还有一些累犯不是被拴在墙上,而是被拴在独轮手推车上。他们一直拖着车四处走动了五年或者十年。这既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也能阻止他们逃跑。

每当有监狱负责人路过一个拴在独轮车上的罪犯时,罪犯都会用痛苦的祷告和真诚的眼泪哀求解开锁链,「我受够了!它让我反胃!只要不让我再看到它,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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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里最恐怖最反人类的一段,是关于「萨哈林岛」的。

丈夫被判流放,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去,但为了寻求慰藉,以及获得一些资源,写信骗妻子来探望。

根据当时的沙俄法律,妻子只要来了并且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就再也别想离开了——相当于妻子作为守法公民却被同步流放了。

所有人都食物短缺,并且几乎没有生还机会,所以一切暴力伤害都非常随意地发生。

女罪犯的待遇很可能比男罪犯的无辜女家属要好——因为女罪犯在流放途中已经被反复轮奸过,所以早就看清了真相,于是会在到达流放点之后及早选取一个能保护自己的男人(有时是看守或军官)同居。而女家属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跳进地狱,几乎只能被丈夫胁迫着卖身。

所有女性,不论是无辜的家属还是有罪的囚犯,包括在这里出生的女孩子,只要不是丑到没人要,都必须卖淫,否则就会被轮奸。

不幸出生在这里的女孩,不会被看作无辜者,更不要想着离开。她们很可能从 8 岁开始接客,最后也只能死在这里。

这一章太恐怖了,我没法逐字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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