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74 守株待兔,骂的到底是谁

by @斯芬克斯

全文约 3000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写于 2023.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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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株待兔,故事出自《韩非子·五蠹》,大意为:

战国时宋国有个农夫,看见一只兔子撞到树桩上死去,从此他就守在树桩旁,想再得到撞死的兔子。

后来,人们就用「守株待兔」比喻心存侥幸,坐等意外收获而不主动努力,也比喻死守狭隘的经验而不知变通。

这是第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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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层,这个傻乎乎的农夫,是宋国的。

春秋五霸有多个版本,所以春秋五霸共有 7 个(或更多),其中最强的是哪个不好说,但最弱的一定是宋襄公——也就是迂腐到拒绝趁敌军渡江时「半渡而击」(因为不合乎上古战场礼法),结果被敌军全部渡江后打成重伤(最后死掉)的那个宋国「霸主」。

所以,这个故事里虚构的农夫,为什么要是宋国人呢?是为了嘲讽宋国

作者韩非子,是韩国王族(公子),师从儒家荀子,但却转入了法家阵营。他一生都盼着相对弱小的、地缘居中(不利)的韩国,能够通过变法而强大。只可惜,生不逢时。

时代明明已经走到了大争的战国,很多韩国的王族仍然沉浸在春秋时的那种迂腐生活中,不愿意改变,也不相信自己会被灭亡。

所以守株待兔,不仅是嘲讽宋国,也是在嘲讽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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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层,春秋战国时的宋国,沿袭自周代,是周人灭了商之后,分封了商的遗族(帝辛/纣王 的哥哥宋微子,商代最大的商奸)。

也就是说,宋国,其实就是商国

  • 农夫本该种自己的地,生产粮食养活自己和家人。
  • 但农夫却因为偶然的运气,得到了自己原本不配得到的兔子肉,从此就坐在那里搞封建迷信,连地也不种了。
  • 最后会怎么样?只有死路一条。

宋是周封的,周之前是商,商代时,谁种地,谁吃肉?

吃肉的自然是商王一族,不光吃兽肉,还要吃贵族们的人「牲」之肉,比如伯邑考(他被做成烤肉饼,在帝辛及商王一族的视角下,是莫大的光荣)。

而种地的是谁呢?很可能就是周人(向商人上贡)。周的甲骨文(刻在龟甲或牛骨上)和金文(刻在青铜器上)写法,原本就是一块田,后来下面加了一张嘴。

所以,守株待兔的背景深处,还隐含着(东)周人对商人的嘲讽——你们商王子姓一族,自认为可以通过贞人与天神沟通,甚至自认为是天神化身(商王武乙、宋康王偃,都曾囊血射天),结果呢,还不是失了「天命」,把天下让给了周家姬姓「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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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这层(我强行解读出来的)意思是韩非误解了商人和宋人,所以就有第四层:

囊血射天,并不是商王或宋王在自比天神,而是为了从神棍贞人手里夺回神权,实现政叫一体

  • 武乙当初是如此,可惜最后失败了,被贞人们暗杀于郊猎途中(史书称是天谴雷击而死……);
  • 而商王后裔宋王偃也是在完成这一任务之后,向先辈致敬。

周人们或许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但宋人们都知道。可惜历史是周人及儒生们书写的,所以宋人被一黑再黑。

好笑的是,儒生的祖宗是孔子,孔子姓子,也是商王后裔(孔子的祖辈从宋国逃到了鲁国)。可见在孔子的时代,商人已经被黑得体无完肤了,所以孔子背叛自己的祖先和血族时,毫无心理负担。A295 天不生孔子,那又怎么样A366 封神第一部,还不够魔幻吗

把囊血射天再往前追溯,就是商代的始祖商汤,他率商军讨伐夏末爆菌桀的时候说:

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史记·殷本纪》」

也就是说,商汤将夏王称为「日」,像太阳一样高高在上,那我也要把你拉下马,大不了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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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语言风格,其文化基因的深处,又对应更古老的两个东夷族神话——后羿射日,夸父追日。

按学界的其中一种说法:黄帝源自西羌,炎帝源自东夷,这两支古族经过多次大战融合,最终形成了华夏族。然后华夏族的神话再回过头去,重新编撰层累了我们如今看到的华夏神话(的雏形)。

夸父追日:夸父,可能是一个族名或部落名,反正不是黄帝派系的,有可能是炎帝或者蚩尤一边的。但蚩尤本也就是炎帝一边的,所以反正都可以算成东夷一边的。

后羿射日:后羿,也有人说其实应该叫大羿(后,是母系时代的「王」的意思,比如「司母戊」应为「后母戊」;而射日的大羿是神人时代的英雄,有别于英雄时代的篡夺夏代王位的有穷氏后羿)。羿擅用大弓,而「大弓」就是「夷」,是很明显的东夷族身份。

按这种说法,东夷族一直是把「日」看得很高的,但又并不服从于「日」,是追逐、挑战的心态。

顺便说「精卫填海」的主角「女娃」是传说中炎帝之女,也是一种死都不服的劲头。

再多想一点,楚人常自称蛮夷,其生活区域也和东夷重叠,而湖北荆楚之地到今天都有些当地人在使用「不服周」的表述方式,意思是「不服气」。当然,这可是一种语音上的巧合,这个「周」未必是「周人」的周。

但从根本上说,东夷一支的这种「死都不服」的精神,和融合之后改造出来的「天命所归」的周人精神,差异还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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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可以牵强附会地说,从周武之后,华夏历史上的统治者就已经学会了「外儒内法」的操作:

  • 对外疯狂忽悠礼教、孝经、儒家那一套,以便愚民、劝服、驯化、降低统治成本,
  • 但内心深处仍然是法家的精核——人以利往。

即韩非所说的:

卖轿子的盼着人们富有,而卖棺材的盼着人们病死,并不是因为他们爱人或者恨人,只是为了从人们的富有(就坐轿子)和死亡(就买棺材)中获利罢了。

原文出自《韩非子·备内》:

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

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

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

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

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所以其实人性无善无恶,韩非没能再往前走一步,还是落在了「人性本恶」的低维哲学层面上。但也有可能,韩非已经意识到「人的存在先于外界对其进行善恶的判断」了,但为了对冲当时横行的儒家「人性本善」理论,不得不粗暴地说「人性本恶」。

其实,法家的观点是「人性本利」,所以要用利来做正确引导——引向善,便是善;引向恶,便是恶了。

又可惜,那个年代,生产力过于落后,人们吃饱都很难,除了贵族等极少数人之外,普通人谈不到什么精神追求和享受。于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贵族的文化和平民文化是完全割裂的。在这种状态下,有可能向民众谈「精神文明」吗?不可能的。

因此,也就不存在「精神层面」的向善引导,或者说没法像面对受过义务教育的现代平民一样,劝他们什么五讲四美之类的。在那个严酷落后的古代,法家的「以利为引」最后就只能体现为惩罚为主、而且是肉体惩罚为主——精神层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那么人性如何有可能脱离兽性,走向神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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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的昂扬,走向周的驯化,这是商王族的视角。

商人想要恢复曾经的昂扬,不仅没有错,反而是他们眼中的先进。可惜,商人也脱离不了阶级局限性,商王一族意识不到他们的昂扬,是以无数人「牲」的惨死为代价的。

那么从这个层面看,作为周人的一员,韩非嘲讽商王族的迂腐,倒也是成立了,甚至辩证了——现在(指战国相对于商代)全国人口大幅增加了,再走奴隶制已经行不通了,周的封建制显然更能激发民众的生产积极性,可是商的遗族(宋人)还想着天上掉兔子肉,可不就是守株待兔了么?

所以,守株待兔就成了「落后的生产关系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同义词。

历史深处,总有些精妙的思辩。当然,会有人说「你这是过度解读,强行攀附」,没错,当然是,可是也别忘了:

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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