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583 西南黎族人类学研究

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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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 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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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研究生毕业那年,我放弃了心理学深造。

因为个体的内心像星空一样深邃,一直陷下去只会倒向虚无。

水滴要想不干涸,应该汇入大海。

这么想着,就随手报考了清华的人类学。

正在睡觉,脑机弹出一条push,说是博士入学录取了,祝贺我。

点开邮件,里面有未来博导的电话,便拨过去。

对方态度很温和,不冷也不热,自称姓巴,是个很小众的姓。

巴导问:「我们课题组很苦,而且很穷,你确定要来吗?」

我说没事,我也没钱,习惯了,就是咱们这个毕业论文,多久开题,会不会要不停地改论文?

巴导沉默了一下,说:「你目的很明确啊,这样挺好。」

然后他电话里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目前专注的方向——

西南黎族分支的史前文化探究。

我一听黎族,很开心,这是要去海南长住了。

结果到地方了,发现是川南,这才明白「西南分支」的定语不是白加的。

很闷,很湿,很热,蚊虫很多。

课题组在一座已经颓败,但还没有完全弃用的师范学校里落脚。

说是师范学校,其实是这所学校的家属院。

学校本身已经迁走了,只剩下五六座火柴盒一样的灰色四层小楼。

家属楼,给师范学校的老师们住的,现在大多空着。

能看出这楼确实有年代了,因为楼道的夹墙里,还有那种贯通上下的垃圾道。

这玩意在大陆应该是80s的产物了,不过日本和新加坡这种落后地区直到现在还在用。

一开始人们觉得这样倒垃圾方便,不用下楼。

后来发现老鼠蟑螂更方便,爬得满楼都是,半夜都能听到墙里有咀嚼声。

于是人们又用水泥把垃圾道彻底封死了,任由里面的食腐生态崩坏湮灭。

可以想象,这几座灰色小楼当初在这里刚刚落成时,多么令人艳羡。

而有资格优先入住的知识分子们,在那些腿上带泥的农民面前又是如何地春风满面。

现在都不见了,那些小楼里的住户。

老的死了,年轻的调走了,只剩下一些缺了腿的凳子,和发了黄的本子。

就像空中有一只大手,拿水泥把当地的垃圾通道给砌上了,任由这里自生自灭。

我到得太早了,分配的两室一厅里本来还有个室友的,但他还没来。

我在朝南的卧室里躺下,来得早就可以抢个采光好的嘛,人类历来如此。

在木板厚重的横柜里,发现一本日记,似乎是当年的某个老师写的。

随手翻了翻,有些惊讶——署名居然是我的祖父。

因为他的名字太特殊了,全是生僻字,普通人读都读不出来,不太可能有重名。

这一定是弄错了,我想起他柔和的声音,甚至有些怯懦的眼神。

我其实不记得他的出生年月,但没来由地相信他肯定属羊。

从没听他说起过这样的经历,而且很难想象他年轻时居然熬得过这样的环境。

但是,日记里的很多记录,和我印象中的时间线对不上。

似乎这本日记里存在另一个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的他。

那个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更没有抱过我,所以时间线不曾交叉。

或许真的是极小概率的同名?但怎么可能籍贯也刚好一样?

总之,我觉得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又或者是……我想到了那个年代常见的事情——

冒名顶替?

有可能是顶了考试的身份,也有可能是考上之后不想去,干脆卖了身份。

都有可能,而且时间隔了这么久,爷爷也不在了,压根不知道该找谁问。

正想着,室友来了,表情很淡然的一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

我本来想好了如何假装无意地宣示自己对向阳房间的主权,但他似乎主动选了背阴的那间,让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甚至还晃着日记本和他开玩笑,说这间房子说不定是我爷爷留给我的祖宅,欢迎你来我家同住。

他抬头看了看我,好像是想要笑一下,可是两片嘴唇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扭,很奇怪。

「不好意思。」他捂着嘴声音发颤,小心地解释了自己曾经得过兔唇的事实。

原来是这样,我赶紧把视线移开,要不然太不礼貌了,之后也不怎么敢看他的脸。

很快,巴导也到了,轻车熟路地翻开公用客厅里的衣柜,在找什么东西。

我趁机打量这家装风格,非常……有时代发展的痕迹。

我那间卧室里的横柜,做工虽然质朴,但用料很扎实。

可以想象,当初那个挥着凿子出过大汗的木匠,一定以此为傲。

现在很少有这样做柜子的了,而且也不会做成横的向下凹陷的,因为拿东西不方便。

但客厅里的时间线好像往后推了十多年,家具的样式都显得很新。

可是衣柜却是劣势的三合板做的,薄薄的,就像旧社会里发送路边饿殍的棺材。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90年代的垃圾货。

刚买的时候中看不中用,半年之后连看都不中看了。

这对当年的真实居民来说,到底是一种生活上的改善,还是倒退?

巴导翻出一个带着浓浓樟脑味的藏青色包袱,从里面抽出一双布鞋。

黑色的布面,鞋尖处有两个明显的凸起,已经磨得发白。

巴导递给我,让我拿着这鞋去周围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主人,作为民俗研究的切入点。

我接过来,突然来了点恶趣味,心想这要是「凶手」的物证的话——

那说明这人的二脚趾恐怕是比大脚趾还要长得多,才会把鞋给挤成这种畸形样子。

看鞋面应该也穿了很久了,却只挤出了「二指禅」的痕迹,仿佛只有两根脚趾。

把鞋底翻过来,居然不是塑胶成型的,而是真正的纯手工的千层底。

诡异的是,

前半个脚掌部分,鞋底几乎磨烂了,不同层的不同颜色的布条纠缠在一起。

可脚跟的部分,却几乎还是新的,用手捏上去,甚至有弹性,能摸出缝线的纹理。

就好像……就好像……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好像穿这鞋的人是一直踮着脚尖走路,生怕磨到鞋跟。

又或者更离谱,是在这双布鞋外面额外踩着一根女式高跟走路,只不过现在高跟不见了。

巴导看了我一眼,眼神奇怪,好像闪过一道黄光。

隔着我的眼镜和他的眼镜,再加上客厅里空气浑浊,或许是我眼花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巴导戴的既不是近视镜,也不是远视镜,而是平光镜。

我忍不住想问,却又不好开口,毕竟他可能是为了装逼——

比如说,在一个教育水平整体落后的地区,戴个眼镜显得有文化一些?

巴导应该没看出我的心思,只是拧了拧脖子笑了笑,笑容比那个室友自然得多。

他解释说,这双布鞋应该是当年某个当地人送给某个外来老师的礼物。

根据课题组之前文献检索的结果,这份礼物似乎和当地的某种特殊习俗有关。

也就是说,乍一看这只是一双破旧布鞋,但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抠出来一篇博士论文。

我顿时来了精神,很感谢巴导的照顾。

这时,我发现他空荡荡的裤管下面,露出一小截带着血痂的脚踝。

也是,从汽车站走过来,有一段路不好走,也可能是路边荆棘刮的。

我问巴导要不要用酒精清洗一下之类的,他慌忙摆手说不用。

我再想关心一下,他突然有点生气了,让我不要耽误时间,专心搞科研。

于是我只好把布鞋往怀里一揣,就出门去找线索。

临走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巴导一眼,他又回身去包袱里翻东西了。

空荡荡的裤管在小腿的位置,有一个不自然的凸起,似乎是一块非常窄小的膝盖顶了出来——

但问题是,那块凸起是向后弯曲的,就像是某种反踝。

当然,也可能是巴导的脚后跟——

假如他的脚踮起来之后,能有小腿那么长的话。

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呼吸也不畅,不如出去走走。

天还是灰的,自从来了这里,就没见过太阳。

其实也见过,天毕竟是亮的。

但一大片天都是亮的,从中并不能看清太阳的轮廓。

都说蜀犬吠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这地方作为一个五六线小城镇,似乎街上一条狗都没有……

流浪狗三只成群,固定觅食之后,就和狼区别不大了。

而且其实比狼可怕,因为狼天然怕人,狗则经常咬人,甚至尝过人血。

但我倒不害怕流浪狗,因为似乎从小,各种狗就都很喜欢我。

本想着收服几只小土狗,体会一下牵黄执苍猎平冈呢,看来没机会了。

空气其实还好,使劲吸的话,会有些干,但并不呛人。

但因为周围的小楼全是铅灰色的,看久了还是觉得嗓子里痒,有种吸了石棉的幻觉。

正要离开这片小区,另一栋小楼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看穿着,似乎和我差不多。

但他转过来看脸,长得有一点着急,头发也显得稀疏。

对方很热情,可能把我当客人看。简单几句,得知他也刚考上清华,不过是本科。

了不起啊……

作为一个同样是小山村里走出来的人,我太知道小镇作题家的难处了。

何况我俩这根本不是小镇作题家,是小山村作题家。

但聊着聊着,我就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好像应该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很快,同一栋楼里又走出来两个人,是一对父女。

女儿看着像高中生,身形健硕,性格腼腆,不说话。

父亲显得格外年轻,主动和我打招呼,原来之前那小伙是他儿子。

这一下,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没见过那小伙儿,但我觉得他面熟,也是对的。

我离开中科院的时候,刚好课题组考进来了一个博士生。

那个博士生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毕竟我毕业,他入学,只是打了个照面。

但现在想来,他的长相刚好介于这对父子之间,非常微妙。

就好比这个父亲长得像「对」,而这个小伙儿长得像「权」,

「又」是像的,但又不那么像。

现在中间「插入」一个长得像「树」的博士生,是不是就对了?

「对」和「树」很像,「树」和「权」很像,

所以「对」和「权」就显得比之前更像了。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个父亲了不起啊!

他在这个小村镇里,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

一个是清华本科,一个是中科院博士!

我是由衷地佩服,便忍不住多夸了几句。

毕竟,在农村,家里有几个活到大的儿子是非常牛逼的。

而在城市,家里有几个高学历的孩子是非常占优势的。

这当爹的直接搞出来几个高学历的成年儿子,那真是城乡二元通吃了。

看他年纪显得并不老,我就很热情地叫他「老叔」。

老叔可能是性格开朗,也可能是真的为此骄傲,

听我夸了几句,就非要扯着我在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都是家常菜。

他喜欢吃素,应该是,要不然不应该热情地请客,上的却全是素菜。

而且老叔还喜欢喝酒,颜色略微发黄的本地浊酒,一杯接一杯。

我怀疑他也不全是好客,而是喜欢下馆子,遇上我,算是找到了借口。

席间,小伙儿问起我关于博士生的一些事,说那是他三哥。

一开始我没在意,但几杯浊酒下肚,烧得我嗓子眼疼,胃里也像阴火在燎。

这时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老叔」,看着也就40出头。

那个博士生,年龄应该30多了吧?

老叔的儿子,管这个博士生叫「三哥」?

那意思是博士生还不是老叔的大儿子,而是三儿子?

就算一年一胎,甚至前面有一对双胞胎,那年龄也有点对不上。

这老叔至少得是10岁以前,就有儿子了?还不止一个?

这踏马,就算农村人生孩子早,这也太早了?

这个念头一起,我这才发现,那老叔的头发都白了。

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原本是整体上灰蒙蒙的毛色,现在变得黑白分明了。

从鬓角两侧向上延伸,有两条虬结的白线,一直盘到脑后,就像是两根角。

周围的其他头发,越是喝酒,便越是发黑,简直像返老还童。

他又嚼了一口青菜,整个下巴像脱臼似地,逆时针大幅度地绕着圈。

又一仰脖灌了口酒,打嗝的时候好像胡子也比之前更长了。

我本来也没喝多,现在酒更是醒了,就小心地劝老叔少喝点。

老叔不理我,倒是旁边的女儿扯了扯他的胳膊,也劝他少喝。

我出于礼貌,冲他女儿善意地笑笑,那健硕的女高中生也冲我笑笑。

小饭馆的光线比之前客厅里还暗,我好像又眼花了——

怎么这姑娘的眼皮,不是上下眨的,而是左右眨的……

我再转头看那小伙儿,他正捂着嘴在夹菜。

挡在嘴前面的手,像佝偻病一样蜷曲着,却又不显得费力,仿佛随时可以再伸直。

见我表情不对,他赶紧嚼了几口,勉强笑了一下。

我注意到,他的眼皮是正常的,但瞳孔有些怪——

原本是圆形的,现在却好像被横着拉成了一条线。

这是……羊眼?

巴羊?

我突然惊醒了——

「自家姓巴名羊,阴司唤做无常。」

好奇怪的梦,睡不着了,起来翻资料,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人类学,西南,史前,羊,

搜到了——

羌族大多住在岷江上游群山之间。

他们害怕牛,喜欢羊,认为羊是祖先。

他们自称“尔玛”,称上游村寨的人群为“赤部”(蛮子),称下游村寨人群为“而”(开化人),认为自身在“汉人”与“蛮子”的包围之中。

因此,每一条山沟里的“尔玛”,同时也是下游村寨心目中的“蛮子”,以及上游村寨心目中的“而”。

村寨里,各家都会在屋外挂羊头,庆典时会装扮成羊头人。

传说最初有三个兄弟在同一道沟里,各自建了一个寨子。

最善良的兄弟,建了尔玛寨,以羊为祖先。

最野蛮的兄弟,建了赤部寨,以牛为祖先。

最狡猾的兄弟,建了而寨,自以为是人。

尔玛应当驱赶牛,定期向山神献出一群牛,赶到山沟里活活饿死。

尔玛应当远离人,否则慢慢就会被人污染,也变成人的样子,受万世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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