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全文约 8000 字，阅读约需 20 分钟。
写于 2017 年 11 月，旧文搬运。
不代表当下看法，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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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看了《暴雪将至》，迫不及待去了解导演是谁。
在《假装的艺术》这本书里，作者教给我们一个聊电影时装逼 100% 成功的套路，就是聊电影时永远不要聊剧情，最好也别聊演员，要聊就聊导演，偶尔穿插一些叙事风格、镜头语言、音乐调性之类的奇怪名词即可。
希区柯克 也曾一次半开玩笑地说，「演员？为什么要关心他们，他们不过是一帮牲畜而已。」导演，才是电影的灵魂，或者说，才是这件最终呈现在你面前的私货的始作俑者。
导演叫 董越，网上搜了一下，乍一看就只有这些信息：
董越，中国青年导演，编剧。生于 1976 年，在 2017 年 11 月 3 日，凭处女作《暴雪将至》获得第 30 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
完美，没有任何可供多说的谈资，就像这部电影一样，瓢泼阴雨般沉默。就像在玩恐怖游戏《寂静岭》，你期待更多新作，却又安装好了久久不敢打开。
这部电影，我给了五星，原因有二：
第一，我和导演有幸（或者说不幸）生活中同一个年代，片中随意的一个镜头，对年轻人而言意味着「哦」或者「咦」，对我们而言，那是一切记忆的终点。
记得在豆瓣上看《三十二》的短评，有句话特别戳我，说「历史书上的一句话，有时就是一个人的一生」。这部电影里可能一个随意的镜头，就是我过去的几十年。情怀分，不客观。
第二，文章的标题是第二个原因：因为我已经从噩梦中醒过来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噩梦。不论当时多真实多窒息多压抑，都过去了。
我生活在相对美好的当下，忆苦思甜一般猎奇式地回头看故乡，除了对于自己当年麻木的一丝惊讶，更多的是对于现今美好的珍惜。感慨分，同样不客观。
如果你还年轻，而且活得不怎么样，甚至同样生活在我数十年前生活过的那种三线、四线、五六七八九十线城市（镇县乡）里，那么你最好别去看。等你的噩梦也醒了，你才有心力回头去体会这部电影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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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刀挫肉
现代人越来越君子了，因为君子远庖厨。
前几天看日本的一部科幻温情片《生存家族》，中间有他们遭遇饥荒时捕获一头猪的情节。屠夫熟练地给猪开膛破肚，而生活在东京的主角一家则在一旁连连作呕。等到猪的尸身被分解成了蹄髈和肋排，这一家人又开始饶有兴趣地参与到了进一步分尸的工作当中。
为什么？因为整猪的切割，超出了一般人的常识之外。就像打游戏，上来就是总 boss，难度太高了，玩家只能闪退。
这是人类文明开化的表现，也是噩梦慢慢醒来的原因。我曾经写过一篇回忆故乡的文章，其实同时也是一篇影评：《杰出公民：杀死杀不死你的故乡》。
也难怪我是一个从小就不会将自我归属于任何一个集体名词的怪胎，因为我对故乡没有一丝留恋。那里有很多美好，但那美好来自于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与故乡无关。
故乡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像我小时候略害怕却又忍不住想多看的屠户家砧板，但又稍有不同——屠户家不论是处理猪的头部还是羊的内脏，切割它们所用的刀具，都是极其锋利的，哪怕蒙上了皮下油脂，看着仍然泛寒光，武侠小说里管这东西叫杀气。
可故乡没那么仁慈，它也在万物刍狗地持续粉碎无数人的热血和梦想，但用的，却是一把钝刀。
钝刀切肉，就不能叫切了，是来回摩擦划开的，是挫。如果你是肉，不，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有镜像神经元，不需要真的是，只要你看到了，你就会能切身体会到，肉一定被钝刀挫得，非常疼。
昨天看完电影，商场里冷风太足了，很冷。逃似的出了大厦，来到户外，海边的暖风烘过来，整个人才舒展开。所以昨天没法写影评，带着劫后余生的快乐，写出来的不会真实。
今天全国范围大降温，就适合写影评了。我穿上袜子和长裤，罩上随便一个帽衫，窝在书房里，想着一会儿写完了可以安心地打恐怖游戏，故乡自动就在我眼前展开了。
很多人，即使生活在我们那个时代，看完电影也不会能完全理解，剧中人的种种行径。他们为什么那么麻木，却又突然那么极端？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他们远离人性中最易崩溃的那个悬崖，不曾看到过深渊。
我们常说锻炼身体、增强体魄，但我觉得对深渊的恐惧似乎没必要去锻炼。不管你如何锻炼，在深渊面前，毁灭都只需要一瞬间。就像最近的「江歌案」，为人父母的再怎么强大，遇上这样的事也会精神崩溃。所以深渊这东西，能远离就远离吧。117 江歌案有毒，试着解毒
为什么人们需要看恐怖片——为了安全地俯视深渊，看别人的苦痛、体会编造的灾难。我们在梦境之中时，明确地知道这是噩梦，也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选择醒来，所以我们不那么害怕。但噩梦的根本定义就在于，你不知道这是噩梦，也无法随意醒来，所以噩梦其实就是现实，所以恐怖片永远不恐怖。
我为什么不建议现在仍然像我当年一样生活在小城市的人去看这部电影，就是因为这部电影对于这部分人来说，很可能不是恐怖片，而是现实。这就好像我出国旅行时如果参观外国的博物馆，从来不会去中国甚至东亚展区一样，不需要啊，我一个中国人，跑外国来拜孔庙么？
假如你已经生活在噩梦里了，那么你不需要去参观别人在逃离后根据记忆重建的噩梦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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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发中灭亡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种现实其实还挺美好的，至少你有得选。有的现实，你只会在「爆发中灭亡」，没得选。《暴雪将至》全片讲述的，就是这样一种所有人都缓慢地走向灭亡的状态。
【剧透】
时代
电影一开始，段奕宏 的唯唯诺诺无比真实，随着剧情走向，让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冤枉顶罪入狱。但看着看着，我已经猜到了结局，他正随着那个腐烂的时代，一步步走向爆发式的灭亡。
老警察在剧中说过两次类似的话，「今年冬天这是怎么了」，人们变得都很陌生，仿佛心里缺了点人性。段 刑满释放后回到将被拆除的工厂转悠时，偶遇的暮年老人也说，「97 年人们哪还有心思评优秀啊」。所有过来人都知道那个年代发生了什么，而没有这一共同生活背景的人，却觉得莫名其妙。
徒弟
他的死，已经暗示了所有人物最终的结局。线索不来自死亡原因本身，而来自于死后的影响——没有影响。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没有任何人，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生活继续运转，命运之轮像涂了猪油一般无声咬碾。他是孤身一人的，没人在意他的消失。
亲人？从未出现。朋友？酒肉而已。领导？不曾过问。公安？人手不足。只有师傅，把真相埋在心里，变成复仇的执念。
女主
她的死，你可能会觉得唐突。如果你这么觉得了，记得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问好，感谢他们给了你相对美好的童年。
我上初中时，每天都要骑车经过一个自由市场，各种农贸、服装、军需、影视、批发零售，应有尽有，白天卖货，晚上卖肉。我曾白天上学迟到时，在市场里偶遇过刚刚送恩客离开的妓女，浓妆艳抹在耳鬓厮磨之后绽放出来的肉欲横流，看得尚未发育的我无从消解。她们是别人家的女儿，是我这样孩子的姐姐，是嫖客跨下的蒲团，「下水」和「上岸」这两个世界的唯一连接，是她们现在吹弹但迟早会松弛的肉身。
影片里女主把她在岸上的唯一信物——那张年轻时的照片——送给了眼前这个不计回报一再帮助自己的男人，她以为这就算不是爱，至少是带着好感的善意。她向往着这种善，分享了自己的梦，任由这个男人带着自己走向幻想中的未来。她一次次刻意无视男人的反常，小心地回避自己长年生活在底层、在痛苦和折磨中自然养成的敏感，直到真相再也避无可避，一切意淫撕得稀烂。
我们初恋失败时，都会假惺惺地说「本以为我的心不会再碎了」，那是中二。但女主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时，太累了，坚持了太久了，要不算了吧。「你说，未来会不会人们想去香港就能随便去啊。」她在那个盘下来的位于三厂汇聚的「小香港」街头的理发店里，看着明信片里的维多利亚湾。
你可能还年轻吧，不能理解明信片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它是假的，是本就批量生产出来的景点照片的漫不经心的无限复制品，在那个互联网还没有出现的上古时代，它意味着最彻底地对自己的欺骗——这个地方我想去，但我从未去过，我身边也从未有人去过，我不太相信将来会有我认识的人能去到那里，我的生命与它可能注定毫无交集。
但好在，有工厂里批量印刷的明信片，在并非景点的供销社里出售。买一张，放在床头，让意淫的念头牵引着我的梦，让我敢于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相信，或许到了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我就能行走在所有人都说着粤语的有着古惑仔和周润发的香港街头。
「可是这种痛，它让你连自己也不能有」，《悟空传》里这句话用来形容女主看到笔记本里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并列摆放时，内心的感受。所以她死了，她被现实的钝刀挫了太久太久，不长的一生竟然耗尽了一切虚假的借口，何不离开呢，在自己的肉身还没有崩坏的时候。
一仰头，最后看一眼这灰暗的天，我等不到生活带我上岸，至少我能决定再躲进轮回里看一看，苦海到底是不是无边。
据说有一个冷知识是这样的：由于颈椎角度的问题，猪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天空。但我觉得不对吧，在屠户家里，我看到所有猪头，被切下来之后，都是眼睛朝天挂在铁钩上的。
这妓女，死之前，也算看到了天空。
路人
老警察在查连环奸杀案期间，还去到另一个激情杀人案现场，询问凶手犯罪的动机。「孩子那么小，你现在怎么办？」因为口头争吵而暴起杀妻的丈夫被拷在警车后厢的一角，如旱厕粪坑里的蛆虫一般扭动，只会重复一句「我不是故意的」。说什么也晚了，你脏兮兮的爱人，趴在你脏兮兮的家里，血已经流干了。
老警察回头抽着烟，自言自语地嘟囔，「今年冬天是怎么回事，人们都怎么了」。人在创造历史的时候，自己并不能知道，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别人的过去，却来不及自顾。这个可怜的男人是法律上的凶手，死不足惜。但那是 1997 年，快进到 20 年后的今天来看，他们都是时代的受害者。
这对夫妻因何争吵，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人们就那么麻木地活着，在这个永远阴雨飘泼的噩梦里。路上永远是泥，心里永远是怒火将熄，就像钢厂下班后的炉子，疲。
男主
他的死，就变得顺理成章。你可能说他在电影里没死，但我却觉得他死了，在暴发之后，就已经死掉了。故意杀人后轻判了十年，放出来的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就像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悔过 500 年，很多东西都在漫长的等待里死掉了。
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自己太自私。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很有手段、很有谋略，没能上位，只因生不逢时。其实他是对的，但他没明白的真相还有两点：一是其他人也生不逢时，他没什么了不起。二是既然生不逢时，那么就算了不起也没用。
他学了很多侦查手法，甚至找到了真凶，可紧接着，就害死了徒弟。他带着执念去收集线索，甚至不惜跟陌生女人在舞场边的厕所里交配，到头来只是被人家给白嫖了，还嘲笑他的迂。他利用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当诱饵，放纵自己的扭曲，结果娃娃把自己摔成了稀烂，他仍然对真相一无所知。
他在事业编制面前的低三下四，在酒肉朋友面前的心口不一，在监守自盗面前的洁身自好，甚至在下岗大潮面前的假装平静，都变得一文不值。原本他有可以珍惜的东西，可为了自私，一切都错过了。「你就是个傻屄」，命运轻轻地微笑。
人啊，在面对巨大的悲剧时，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他物，否则何以自持。就像 江歌 的妈妈，如果不能证明这一切都是 刘鑫 的错，她如何能甘心面对爱女的惨死？至于 刘鑫 到底真的错没错，在她心里，还有那么重要么？所以男主必须亲手杀死那个被他冤枉的人，钝刀不能只挫死自己。
无辜者
他的死，是故事明线的句号，也是这场噩梦在观众眼里的句号。年轻，性欲旺盛，贫穷，身无长物，猥亵，有过前科，长得，不像好人。换了是你，可能你也会觉得他就是凶手，而他周围完全没有人会替他站出来辩驳，连他自己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男主多次当面威胁他，而他似乎也无从求救。不，绝望不在于他无从求救，而在于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去求救。没有人，对此表示关心。这样的人设，放在都市志怪网文里，都会被读者们批评编剧太不走心，可竟然就是那个时代的现实。
「所有 41 码的脚，都穿得上。」这句话是他除了死前哀嚎之外，唯一有实际意义的台词。然后他就死了，像头猪一样被人宰掉，莫名其妙地含着屈辱死去。老警察面对杀死他的凶手，只能说出一句「你着什么急，我们就快找到真凶了」。
抽烟，永无止境地抽烟，去他妈的抽烟有害身体吧，反正在这个噩梦里，谁也别想活着逃离。
老警察
他没有死，却也没有善终。他直到老年痴呆，也没能像十年前说的那样，退休后离开这个「从未喜欢过」的该死的城市，回到北方干燥的老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是主要角色里唯一没有爆发的人，所以也没有灭亡。可是这样的苟活，如果当年的他能够预见，是否会在时间线的上游，做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呢？
他是个真正心存善意的人，知道男主不坏，教他技术，给他面子，让他敬烟。临到男主杀了人关进去，他还惦记着告诉敬老院的护士，当年案子的真相，必须得告诉相关的人。或许男主之所以只被判了十年，也有这个老警察的证词起到了轻判的作用吧。
哦，对了，现在这个病不再叫「老年痴呆症」了，因为涉及年龄歧视。学名统一改为「阿尔茨海默综合征」。
大邹
这个边边角角的角色，第一次登场时，就坐在酒肉朋友们边上的阴影里。导演草草几个镜头，我便心领神会地明白这家伙并不是什么好人。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在回忆里都会使用类似的滤镜，像狗撒尿一样去标记某些需要去注意的信息。
他知道男主的野心，也深知自己不如对方，在发现无法拉男主下水一起贪污受贿之后，找个借口就把男主开除下岗了，自己去做保安队的一把手。十年后，真相大白，原来更重要的动机，是他当年交通肇事差点撞死真凶时，男主有可能看到了他的车。
一条流浪狗处心积虑，终于赶走了另一条流浪狗，独霸了这个聚宝盆，洋洋自得。可是，那不过是一个已经被丢弃物填满、即将被一并丢弃的过期垃圾桶而已。男主过了十年从牢里出来，一脸颓唐。可这 大邹 在外面折腾了十年，竟然看着更加辛劳不堪。抢夺垃圾桶的流浪狗不仅没能适应垃圾分类的浪潮，看样子，还变成了需要被分类的垃圾。
真凶
居然就这样死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甘肃省白银市连环杀人案：
从1988年至2002年的14年间，在中国甘肃省白银市有11名女性惨遭入室杀害的案件，部分受害人曾遭受性侵害。凶手专挑年轻女性下手，作案手段残忍，极具隐蔽性，造成巨大的社会恐慌。2004年，白银市警方向外界公布详细案情，并悬赏20万人民币，希望能够取得线索。
2016年3月，甘肃省公安厅重启侦查工作。2016年8月26日，办案民警在白银市工业学校一小卖部内将犯罪嫌疑人抓获。经初步审讯，犯罪嫌疑人高承勇对其在1988年5月至2002年2月间实施强奸杀人作案11起，杀死11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甘蒙“8·05″系列强奸杀人残害女性案”成功告破。这是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组织开展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以来侦破的又一起在全国影响巨大的案件。
至少这个案子，同样发生在那个噩梦般的时代里，最后确认了真凶是谁。
「尸体无人认领，就烧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死的那家伙是谁。」恶人也一并被吞噬，噩梦谁也不会放过。
真相
真相大白后，原来男主当年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后来的一切努力都是画蛇添足。雨终于停了，街上铺了沥青，也终于没有了烂泥。可是公交车再也走不动了，暴雪如期而至。
十年前，在那场假的颁奖典礼上颁发假的劳模奖状时，舞台上降下的雪花也是假的，唯有男主自己的笑容是真的。十年后，在荒唐的真相里，真实的雪花开始覆盖很多东西了，男主看着车窗外的白茫茫，脸上却又堆起了一丝假笑。
那个时代过去了，暴雪是来划上句号的么？又或者在未来的人们回头观看时，我们所处的现今的这个美好，也不过是他们眼中，新的噩梦的开始呢。
1997 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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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被惊醒
电影里有太多太多让我心悸的细节，所幸你可能并不能体会到：
1. 表彰大会
在我的记忆中，所有的表彰大会，都让我无比紧张。因为我总是要上台，要么是我得奖了，要么是由我主持，要么是我又要主持又要领奖。这种场合让我非常非常不自在，好像我不再是我了，是一个必须要代表着真善美和集体名词意义的高于我个人的存在。这让我恶心。
而更可怕的事实在于，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世界还没有像《世界是平的》这本书里说的那样变平，信息还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绝大多数凡人沉默着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没人明白 web2.0 和随后的自媒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表彰大会上的领导对着男主轻轻点头时，我心里默默地说。而更可怕的是，你不得不变成他们。
你只能看到这么点儿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允许你有这么点儿选择，你只可以发出整齐的「呱」的声音。「坐井观天」其实未必总是坏事，假如你在井里观到的天，看起来还挺美的，那么情况也不算到了最糟的时候。可我记忆中故乡井里的那丁点儿天，永远灰蒙蒙的让人窒息。
2. 铅灰的天
天真的是铅灰色的，这并不是像小学语文阅读里的问答题那样，作者用颜色形容词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压抑。不是的，天就是铅灰色的。
看《暴雪将至》整部电影时，哪怕是时间线到了十年后的 2008 年，湖南的天仍然是灰的。我惊奇地意识到，这铅灰色的天，不论导演想表达什么含义，在色调上与我对故乡的记忆毫无违和感。
在 2008 年的时候，由于 北京 奥运会，突然大家都意识到了雾霾的问题。可真正的问题是，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天就已经是这个颜色了啊，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而已。
疾病相关的统计资料显示，肺癌比例的快速上升，是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的，并不是在 2010 年之后。而肺癌与空气质量的因果关系，即使是激进的预估，也需要在十年的量纲上推测。这意味着差不多就是 1990s 的时候，华北华南或者说整个中国大陆地区的空气，开始显著地从良好，变成垃圾。
而这一切，没有人意识到。因为我们在噩梦里，活着就不易了，顾不上矫情别的事情。反过来，一样的道理，当你发现某个城市或地区的人仍然顾不上关心垃圾一般的空气时，说明他们仍然被困在噩梦里。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些地区。
3. 千篇一律
男主拼死抓着凶手的腿，最后只抢到了一只胶鞋，而这只胶鞋，不仅「所有 41 码的脚，都穿得上」，而且当时所有长着 41 码脚的人，都在穿。
男主站在钢厂门口下班的人流之中，幻想着靠自己「从人堆里一眼找出坏人」的能力，锁定凶手，结果他只看到所有人都穿着一样乏味的雨衣，带着一样麻木的表情。
我对所有学校的「正常」校服都深恶痛绝，除非那些长得并不像「正常」校服的校服。这一方面因为正常校服真的奇丑无比，另一方面更因为我小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只能穿校服对我而言是一种束缚，我厌恶自己未能意识到束缚所以也无从反抗。
为什么我没意识到？因为我当时除了校服，似乎也没有别的衣服可穿。说白了，可怕的并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因为物质的匮乏，你不得不选择千篇一律。
铅灰色的天空下面，是一排排长得一样的铅灰色的建筑，从建筑里走出来的，是一排排穿着同样铅灰色衣服的人。这就是我印象中故乡的样子。
4. 精神赤贫
电影里真实地再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所谓「舞场」。和现在的广场舞不一样，当年的舞场里，完全没有老年人。二三十岁的，或者三四十岁的。人们为什么来跳舞？主要是想换个人交配。
设想一下，你的一生，从未真正自由地爱过，现在你醒过来了，你会如何去报复。大约十年前，我妈刚开始喜欢上交谊舞的时候，我爸是非常反对的。我完全能理解，在他们那代人心目中，「跳舞」和「卖淫」本质上是一回事。八十年代的舞厅，在我的故乡那样的十八线城镇，就是妓院的代名词。
所以当 范冰冰 的大胸 武则天 被某些审核人员硬生生剪成「大头娃娃」时，我并不觉得意外。网友们总结的那句「一看到白胳膊就想到交配」实在太精辟了，当年的人们，就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压抑得太久了，反弹得自然也极其凶猛。是人们性欲太旺盛么？其实并没有比现在的年轻人更旺盛，只不过是那些过剩的精力实在无从消解，在那样一个精神赤贫的时代里。
我关于童年的印象最深的画面之一，就是一帮小孩子聚在其中一家，面对着红白游戏机发呆。为什么不玩呢？变压器坏了，而整个城镇里都没有卖配件的地方。外国人来中国大陆第一次使用淘宝时简直高兴疯了，我深深地理解那种不可思议。
经常有文艺青年想要回到自己儿时的黄金时代，我虽然不经常说，但我心里极其清楚，我死都不愿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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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而止
电影突然就演完了，不知道导演想说什么。
我也突然就写完了，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很多时候，我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向外传递了一种错误的信息——好像我是一个很正能量的人。
不是的，我一点儿也不正能量，原因非常简单，一句话就说清楚了：
我努力向前奔跑，并不是因为我知道未来有多美好所以充满期待，而是相比之下，我更清楚我有多么不想回到过去。
毕竟当你在噩梦中被惊醒之后，再次入睡时，一定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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