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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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不计其数的人席地坐着,用粉笔或者石灰在自己的手提行李箱上做记号,写名字。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颓然地瘫在那里,行李散落了一地。「需要帮忙吗,先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疑惑地问他,眼睛里是真诚的善良,「我可以帮您提行李。」
中年人恍惚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喃喃地说,「没用了,没用了。」小伙子蹲下来开始捡拾掉落的衣服,很多件熨烫得很平整的条纹衬衫,领口袖扣都很讲究。「什么没用了?先生。」
「我们失去了一切,家,财产,生命。」中年人看着被小伙子重新叠好放回行李箱里的外套,两颊像瘪掉的铝制罐头,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是的,先生,」小伙子停下手里的动作,焦急地看着中年人,「我们只是被迫离开了家,都是暂时的。现在我们的行李需要单独托运,」他快速地伸直胳膊指着火车车厢门口那里的武装士兵,「军队会帮我们把行李运到新的居住区的。」
呵呵,中年人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左手撑着地面,挪动屁股把自己的背靠在身后站台的立柱上,右手凭空比划了一下,「孩子,告诉我,这里有多少人?」小伙子一愣,但谦逊和善良的本性让他选择了顺从,环顾四周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可能有几千人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指尖越过正在相拥取暖的老年夫妻和俯身小声安慰幼童的父亲母亲,对准喷着蒸汽的铅灰色巨兽,「这里一天会发出多少趟列车呢?孩子。」「我,我不知道。」小伙子犹豫着说,但又突然补了一句,「先生,这有什么关系吗?」语气稍稍有些不满。
「来,」中年人招手,示意小伙子把刚整理好的行李箱推过来,「帮我一下,」他从行李箱夹层里取出一盒名片,递给小伙子一张。烫金的花体字仿佛来自魔幻世界,是神秘高贵的精灵用地底矮人千锤百炼的上古兵器,在龙骨或水晶上雕刻出来的。「您是……商会会长?」小伙子盯着曲线看了一会儿,迟疑地问。
中年人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我管理着几个上千人的工厂,每个月都要给工人发工资,几千份工资啊。」他又扭头看了看一旁蜷在妈妈怀里抽泣的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十多年了,我负责会计事务,我觉得自己尽职尽责,没有什么亏欠。可是……」
小伙子衣着朴素,显然并不是富贵人家。此刻他若有所思,心神还荡漾在暗色烫金名片带来的涟漪之中,没有催促。又顿了顿,中年人才又继续道,「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是所有工人的工资都不会出问题的,一次也没有。人们总会抱怨自己所得太少,别人拿的太多。」
「他们,」中年人吃力地用下巴指了指小伙子刚才指过的士兵,正荷枪实弹一脸厌烦地跨站在车厢和站台的间隙上,「他们有可能做得比我们还好吗?我们连他们的工人都不算,都不如。」小伙子咬了咬嘴唇,没有吱声。「他们管我们叫什么?」中年人似乎并没有指望小伙子回答,但还是等了一会儿,才自己回答说,「蟑螂,臭虫,低等杂碎,不是吗。」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成了茫茫的白噪音,每个人都像领工资的工人一样,仔仔细细地在自己的行李上做着标记。「可现在是战争期间,先生,」小伙子突然开口,语速很快,仿佛想通了什么,迫不及待地反驳着,「战后我们仍然可以把这些属于自己的财产拿回来,还有我们的家,都可以拿回来的,一定可以。」他捏了捏拳头,似乎是在和自己心里的声音说话。
「找谁拿回来?」中年人脸上有一丝嘲弄,「合法政府吗?」小伙子不服气地对视着他,眼睛里是疑惑的目光。呵呵,中年人又哼了一声,两只手拢在胸前,十指相对,大拇指紧贴着,从小指无名指到中指食指依次敲击着对面的指甲。养尊处优的光滑指尖,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哒的声音。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和其他人做生意谈钱时,他就会这样饶有兴致地演奏一番。「告诉我,孩子,军队现在占领我们的房子,又准备剥夺我们的财产,这些行为哪一项不是合法政府批准的呢?」「可是,可是……」小伙子有些胀红了脸,努力接下去,「政府是可以选举的,以后的政府会改正这些错误的。」
「太对了,孩子,太对了,」中年人的眼睛里闪着光,「未来某一届政府一定会改正这个错误,甚至会决定赔偿我们,并且指责现在的政府。」小伙子拼命点点头,中年人又敲了两轮指甲,继续说,「那么年轻人,告诉我,假如你是现在的政府负责人,你为了避免未来对我们进行赔偿,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我会怎么做呢?」小伙子从来没想过。「你看,这就是换位思考,并不难,对吧。」中年人有一丝兴奋,似乎引导别人思考能为他带来经济收入似的,「怎么样才能避免去赔偿那些失去的家园和财产的臭虫呢?」「怎么样?」小伙子拒绝思考,只是机械地反问。
中年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轻轻摩挲着行李箱里的一条领带,习惯性地抚平那道长期别金属饰扣所形成的压痕,仿佛压痕上从来没有过饰扣一般,「这就是我们除了失去家园和财产,还必须失去生命的原因啊。」小伙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呼吸声越来越重。
「对不起啊,孩子,对不起。」小伙子木然地没有反应,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和中年人一开始的姿态颇为相似。「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毕竟你还年轻。」中年人略带怜爱地看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人。
上帝的视角从这个画面移开,飘到越来越高的空中,远离这所有的罪恶和血腥。「上车了!上车了!」密布着人类的凡间,隐隐传来巨兽启动时,撕裂死寂的汽笛声。
1940 年的冬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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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如果问题无法解决,那么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写得真好。忍不住废话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