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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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是这里唯一的城里人。
所以大家才叫他阿城,连他本来的名字也忘了。
听说以前他叫阿冰,但阿冰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大家以前叫他阿冰,是因为他是这边市场上,唯一一个卖冰的人。
他有一把自制的刀,估且算是刀吧,模样很怪,比他的模样还怪。
刀身长一米多,钝钢片子磨利了一侧,开刃的那边能削,厚重的刀背能剁。
刀柄是根半长不长的杆,阿城单手提着时显得松快,双手合握好像也很舒服。
刀柄上密密麻麻地缠着一层漆黑的丝线,那丝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被丝线遮住的刀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
连带着,阿城经常捏在刀柄上的那双手,乌青里透着点紫,像是也看不出原本的材质了。
刀柄末头,是一根直刺出来的冰锥,三条棱,约莫不到二十公分长,刚好和人头一样宽。哪怕是最热的日子里,冰锥上也闪着寒光。
阿城还叫阿冰的时候,经常提着这把刀,在市场里来回巡。
不光巡,还有声响。那把刀厚厚的刀背上,硬是打穿了一个两指宽的洞,洞里穿了一根半指粗的铁环,走路的时候来回磕碰在刀身上,叮叮铛铛,精钢脆铁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但很特别,入脑。不管市场里多吵吵,大家都能远远地听到,阿城拎着刀走过来了。
叮,叮,叮,热气就被逼散了。
就有人循着声,招呼阿城过去,做冰的买卖。
有需要碎冰的,刀背上去猛地一砸,不用再多费力气,冰就碎了。
有需要切冰的,刀刃对齐了,一手扶住刀柄,另一手在刀背上往下压,冰就无声切开,齐齐整整。
有买多了冰又要退的,他也不言语,竖起长刀举过头顶,不等旁人惊慌躲闪,便把刀柄向下用力一插,冰锥整根没进那块没人要的冰里,提起来就走。那冰也不碎,就像紧紧嘬在刀把上似的,跟在他背后随着步子来回晃荡,滴滴嗒嗒留下一条淡淡的水痕。
当时,不管是卖生鲜的,还是卖瓜果的,都要到阿城这里来买冰。
因为整个市场里,只有他一家卖冰。
卖生鲜的有倒闭的,卖瓜果的有破产的,可唯独卖冰的阿城,一直做到了最后。
有人眼红,说他的冰不是水做的,说他的冰要是化了,里面全是肥油。
只要市场上有人做买卖,就有人要买冰,也就有人能卖冰,阿城就还是阿冰。
可是后来,这边乱了,不光游客少了,边贸也没法做了,最后干脆连边境也关了。
市场都没了,也就没有了卖冰的地方,阿冰,也就成了阿城。
名字变了,生意变了,但做的事,似乎没怎么变——
以前是卖冰,现在是卖人。行里比较文雅,管人叫柴鸡,就卖柴鸡。
这边的柴鸡,只要不开口,也看不出他们不是城里人。甚至人人都会说几句城里话。
你好,老板,谢谢,很便宜了,CTM的。
如果把这些人洗干净,再给吃几个月饱饭,换身体面衣服,就更是像一把冰糖扔撒进了温水里,完全化成了城里人的模样。
阿城现在,就做这个买卖,卖柴鸡。
市场关了之后,一开始也有一些其他城里人,转头改做帮着外乡人倒腾越境的买卖。
这边的人想避祸,边境另一边收黑工,没本的买卖还能两头赚,好多人铤而走险。
但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做着做着,这块地方又只剩下阿城一个人在做了,就像当初卖冰一样,硬是做成了独一份的生意。
有过路的闲人,多嘴,捧着阿城,跟他说:
「你这就叫,并不是优秀,而是不可替代。」
那人怕阿城理解不了,又解释:
「不可替代,就是说很重要,你,很重要。」
阿城难得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其实不光是不好意思的表情,什么表情,在阿城脸上,都很难得。可能是他卖冰时间太久,脸冻上了。脸皮子黑硬,做表情怕把冰壳子搓裂了,更难看。
有时也会有人问他,现在没冰可卖了,为什么还总提着这把冰刀。
又大,又重,又不实用。模样还怪怪的。当然,没人敢当着阿城的面,说阿城的模样其实比这把刀还怪。
阿城听了,就会沉默着想一想,然后用加重的语气说:
「这刀很重要,比我重要。这刀,不可替代。」
别人大多便不知道怎么回话了,甚至有人会被吓到。
阿城平时就脸色铁青,一旦语气严肃起来,活像一具没做好防腐的尸体,刚从冷柜里走出来,仿佛张嘴就能哈出寒气。
不过,这刀确实很重要,尤其是出了那件事之后。
乱了嘛,就很乱。而乱,总是突破人们的想象。哪怕是乱想,都想不出会有多乱。
就像一整块冰,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人人都能想得出来。可要是拿刀背一砸,全都碎了,那就没人知道会碎成什么鬼样子。
乱,比刀背的力气大,人呢,比冰脆。
就好比说,每个孩子,都有爹有妈。可要是爹没了,妈也没了,孩子去哪儿了呢?
于是就有了娃娃兵。娃娃还没有枪长,拖着枪,四处杀人。
说是拖着枪,倒也不是长枪,长枪轮不到娃娃们使,都是手枪。
伯莱塔,格洛克,柯尔特,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进口的,和子弹出膛的时候一样响当当。
可就算是手枪,娃娃兵们也拎不太动,只能拖着。
平时拖在屁股后面,假装要饭,也不往前站。等你好心靠过去了,他们也不急,还要等你蹲下,问他爸爸妈妈哪儿去了。
这时候,拖在屁股后面的枪,才回话。一打一个准。
成年人,站起来的时候,身高是优势,可蹲下了,想跑就得先站起来再说,身高就成了劣势。大部分人没站起来,脑袋上已经有了窟窿。
反应慢的,额头上窟窿眼小,子弹从后面出去,后脑勺窟窿眼大。有反应快的,头还在转呢,就被打穿了,画面就难看一些,不如反应慢的人,死得那么静雅。
娃娃兵倒是不在乎好不好看,他们主要是得吃饭,人毕竟是动物,不能总饿着。
死人身上要是有吃的,娃娃兵当场就都吞下去。实在没吃的,搜刮完,回去交公,换口粮。
战利品都是称斤的,不管你是手机还是钱包,一律称斤。苹果最新款,扔在秤盘上,也不比山寨机更压秤。
死亡,或者说生存,抹掉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差异,让一切都变得极其公平。
但阿城不会上娃娃兵的当,他根本不会靠过去,靠过去也不会蹲下。
有次娃娃兵们可能是饿极了,好多天没有找到活皮子,就摸到了阿城的摊子上。
活皮子,就是活人,皮子就是那些见了他们会蹲下的成年人。
据阿城说,是三个娃娃兵,两个大一些的小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把手枪,一把改锥。
没人能具体说清当时发生了什么,阿城不说,别人也不敢问,反正是三个娃娃都折了。
一个脑袋碎了,一个脑袋搬了家,一个脑袋插在冰锥上,像一块冰,紧紧地嘬着刀把儿,滴滴嗒嗒地。
柴鸡们很感谢阿城,觉得他这事做得了不起。
柴鸡们交头接耳,说娃娃兵们很可怕,说娃娃兵们该死。
谁也没见过娃娃兵,因为据说见过娃娃兵的人都死了。但人人都害怕娃娃兵,因为据说见过娃娃兵的人都死了。
阿城也见过娃娃兵,但没死,还把娃娃兵给清理干净了,所以阿城是好样的。
阿城靠的是那把模样奇怪的刀,那把刀也是好样的。
柴鸡们的思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虽然简单,但直接,虽然粗暴,但有效。
而且阿城不光是好样的,心眼也很好,就是有点迷信。
怎么看出来呢,清理完那三个娃娃兵之后,阿城就总是念念有词:
「大菩萨,大菩萨,你们都是大菩萨……」
也不知道这是信的哪一派哪一支,菩萨前面还要加个大。
但也有人觉得,这是好事,阿城念念有词说的话,比他跟活人说的话还要多。
这里的活人,包括皮子,也包括柴鸡。
后来又有消息了,说是乱已经控制住了,很快就会结束。
又听说,边境下周就会重新开放了,说不定再过段时间,边贸市场也会再开起来。
要是真这样,那阿城,就会变回阿冰。
接着,就有人看到阿城的摊子上来了几个生面孔,不像城里人,但更不像外乡人,穿着便服,带着随从,鬼鬼祟祟的。
没人知道他们跟阿城说了什么,阿城也不会说,只是当时摊子上等着过境的柴鸡们,有人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说「必须乱……不能开边……娃娃兵……照旧……城里人……」什么什么的。
末了,阿城才应和了那生面孔一句,「是,很重要,不可替代」。
据说,双方当时说的不是城里话,也不是外乡话,而是官话。
我听不懂官话,这都是那晚睡我旁边铺位的一个驴友,翻译给我听的。
边境下周就重新开放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投宿这家大通铺的摊子后,就拉着同住店的一个二道贩子,聊店主人的八卦。
这店主人,就是阿城。
那八卦的二道贩子,不是柴鸡,只是想「带」点东西过境,赚点快钱。走南闯北的,可能就靠编故事自娱自乐。
二道贩子一边讲,混杂着城里话、外乡话,偶尔还有几句官话。到我听不懂的地方,同行的那个驴友就给我逐句翻译。讲的人也不嫌耽误工夫,翻的人也不嫌累,我也听一句就给一句的反应,惊讶,或者假装惊讶,就这么扯到大半夜。
也不知道几点了,反正是困劲上来了,倒头就睡。
感觉刚闭上眼,身子猛地一沉,腿一哆嗦,又醒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做会儿梦,突然就听着:
叮,叮,叮……
后脖颈子霎时就硬了,心里一千万个后悔,不该翻身,现在只能背对着声响来的方向。
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倒霉,那声响一路飘过我的铺位,继续朝前,往柴鸡们那边去了。
我使劲眯起眼,憋着气,隔着毯子缝,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阿城,就跟那说书的二道贩子说的一样。
但有一点,那人说的不对。他说阿城走路跟僵尸似的,直挺挺的很瘆人,但其实完全不像。
阿城走路,更像是阿飘,吊死鬼一样仿佛悬在半空里,脚底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那把刀的刀背上,发出催命招魂一样的声响。
叮,叮,叮……
与其说是人拎着刀在走,不如说刀驮着人在飘。
大半夜,出去撒尿,还要带着刀吗。我努力想逗自己笑,可是肺里像冻上了,长了白毛,做不出太大的起伏。
声响突然住了,四下里坟一样静,好像所有人肺里都冻上了,连呼噜磨牙说梦话的都停了。
我隐约记得,专供柴鸡的那边铺位上,今天睡了两三户当地人,大人小孩加起来好像有七八个。
据说这摊子上的惯例,是柴鸡和人不互通,谁也不要操心自己不该操心的事。
可这会儿,我却不由得不操心了。
阿城站定了,低着脸,看着地上躺着睡觉的那一排柴鸡,像在数数,微微点着头。
叮铃,刀环猛地一响,阿城倏地转过身来,正冲着我这边。
我使劲把眼睛闭上,恨不得上眼皮给包到下巴上去,连心都识趣地不跳了。
可能过了半分钟,也可能半辈子,刀环又叮铃地响一声,阿城转回去了。
眼眶一圈的轮匝肌像抽筋了,轻轻睁眼怎么都睁不开,可我又不敢使劲,怕一着急一放松再给尿出来。
阿城那边开始传来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小声念叨什么。
趁着这响动,我咬牙发力,啪地一下把眼皮分开了。
上下眼皮分到最大的时候,可能因为干眼的毛病,还果真发出了叭唧一声响动,我暗暗后怕。
但视觉上线了,好像连带着听觉也灵敏了不少,我隐约能听清,阿城在念叨的是什么了:
「大菩萨,大菩萨,你们都是大菩萨……」
他一边念,一边把刀背转过来,收着劲,往那些柴鸡的头上砸,就像在试瓜熟不熟。
嘟,一声轻佻的闷响,成年柴鸡的头上吃了这么一颗钢板栗子,胸口的起伏马上就消失了。
嘟嘟嘟嘟嘟,栗子一路敲过来,柴鸡那边彻底成了坟。
阿城又走到那几个小孩子旁边,把刀高高举过头顶,顿了顿,像是犹豫,但终究还是下了决心。
噗,冰锥插进一个小柴鸡脖子上面的西瓜里,瓜瓤肯定溅出来不少。
噗,手起锥落,又穿了一颗小西瓜……
我原先披着毯子,只为避热天的蚊虫,可现在裹紧了身上的遮盖,胳膊和下巴还是抖得跟筛糠一样。
如果西瓜也会喊疼,那把瓜从地里摘下来的时候,瓜蔓肯定疼得直哆嗦,就像我现在这样。
「嗯……」
阿城低吟了一声,缓缓地来回转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叮铃,他转过了身,朝我这边过来了。
叮,叮,叮……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迷信,但这会儿真像是被那刀环锁住了魂,一动也动不了,甚至连想蒙上头,都抬不起手。
「娃娃兵……照旧……」
阿城也像丢了魂,嘴里咕哝着。
「必须乱……不能开边……」
这会儿,我竟然能听懂他说的官话了。
「城里人……」
阿城停在我那个驴友铺位的头里,机械地翻转着刀背。
「对不住了。」
嘟。驴友的胸口也不再起伏了,像被送进了更深的睡眠里,身体彻底躺平了。
原来死亡,才是最纯粹的躺平。
我再也绷不住,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阿城猛地扭头,半敞的窗户透进来清冷的月光,打在他冲着我的半边脸上,泛出铁青色。
他像是惊醒了,居然呼了一口气,迎着冷光,那气分明是热的。
「你,你不该看到这些……」
「为什么?」我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是,是娃娃兵……」他的辩解连自己都不信。
「为什么要害人?还要骗更多人?」
「这,很重要,不可替代。」说完这句,阿城又像被催眠了,声调不再起伏,恢复了僵尸状态。
「对,不能让其他救援队进来平乱,要让我的位置不可替代,这很重要。边境不能重开,最好死几个城里人,就说是娃娃兵干的。」他像在复述别人的话。
「娃娃兵,」阿城扭头看了看柴鸡那边的一排尸体,「城里人,」他低头看了看我,「我要不可替代。」
他高高地举起了刀。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脑壳上一声轻脆的「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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