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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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意识漩涡的时候,是在水里。
几个孩子一起憋气逞能,阳光洒在背上,水面轻轻晃荡,有围观者的笑声传过来,我睁着隔着泳镜观察池底的瓷砖。
一分半是很轻松的,我最多试过两分半,所以我肯定能赢。然后有一个小波浪打到了我右耳的耳廓,漩涡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首先是胸口很甜,嗓子眼很痒,想要大喊,却不知道要喊什么。全身都开始有要抽紧又放松的冲动,像是伸懒腰的流程反过来,很强烈的欲望。我没有及时打散这个漩涡,因为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
很快,这个漩涡就大到不可收拾了。一片莲叶,每天翻倍,30 天铺满池塘。那个铺满一半池塘的时候,是第几天?是第 29 天。事情会在你以为应该引起重视的时候,突然变得不可直视。我猛地站起身,开始大口喘气。
我输了,时间过去不到半分钟,根本不能叫憋气,很丢脸。但我没顾上丢脸,我记住了漩涡来的样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能下水憋气,胸口会又甜又腥,漩涡会从脚心开始突然蔓延全身。我甚至能感觉到全是水的手心里又出了汗,是凉的,很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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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压病的病因实际上不是压力,是压力导致的氮气溶解度的变化。深水时,氮气被「压」进血里,肌肉里,身体各种组织里。随着慢慢回到浅水,这些氮气随着水压降低而被逐渐释放出来,回到周围环境中。上升太快,来不及释放,就直接残留在了身体里。一块肉,里面有了大量的气泡,于是成了死肉。
我理解了深潜时可能出现的风险之后,希望我能够在训练中战胜漩涡。
大约 5 米深的淡水泳池,池水没有任何颜色,白开水,我心里想。酷夏,水冰凉。淡水的比热容更大,所以比海水凉,教练告诉我。我试着在脑子里回忆什么是比热容,但做不到,因为我站在浅水区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深处的漩涡在等着。
跪在 5 米深的池底,教练示意我这是考试的最后一项。她拿掉了我的呼吸头,然后摘掉了我的面罩,做手势询问我是否 ok。我整个人暴露在水里,头顶是被淡水折射后的烈日,全身紧绷着不敢颤抖,轻轻点点头。教练把她的备用呼吸头递给我,开始带着我绕池底慢慢游。
漩涡已经爬上了我的脚心,我知道想要摆脱它的话,只要甩开教训的呼吸头,向水面冲上去就好。5 米深度,不需要安全停留,直接出水没有减压风险。但是,如果这是 18 米甚至 30 米的海水呢?
大陆架向海洋延伸的时候,会突然出现断崖。上一秒你还在开心地跟着一群小鱼扭动,一转头却发现背后是无尽的黑暗,低头,脚下没有底,抬头,怎么上面也是黑的。中性浮力没掌握好,人的耳蜗在致密的液体里几乎是失效的——你分不清上下左右,各不要提东南西北。这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把注意力从鱼群身上收回来,在视野里锁定断崖,往回游,回到大陆架上,而不是转向之后沉进 30 米以下的海底,最后被压爆后变成失踪人口。
那个时候,漩涡来了,我也能冲出水面吗?减压病发作,需要尽快送入高压氧舱,及时治疗。治疗后,有一定机率恢复正常,不影响日常生活和正常劳动。有一定机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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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和漩涡共处,至少不能被它战胜。
从来没有试过不戴泳镜在水里睁开眼,角膜干涩发痒,似乎是哭了很久之后的苦痛。漩涡爬到了胸口,很快,但又很慢。在水里一切都很慢,包括呼吸嘴吐出的气泡。盯着眼前的气泡,但又不要顺着它们上升的轨迹一直盯着,只是感受呼吸,有助于恢复平静。
我狠狠地吸了几口气,高压氧气没有任何味道,我甚至试着在口腔里动了动舌头,呼吸嘴又咸又苦,好恶心,我忍不住笑了。教练以为我呛水,密切地盯着我。看我好像又没有要死的样子,于是继续带着我在池底转圈,模仿寻找面罩的场景。
水里一切都很慢,动作也很慢,呼吸也很慢。当然,前提是你能呼吸。如果没法呼吸,就麻烦了,毕竟动作再慢,憋气时间不会因此延长。两分半,不够安全停留的时间,在海底丢了气瓶,又没有潜伴,要么溺死,要么上浮减压病,失去劳动能力。
很奇怪,这些念头让漩涡也变慢了,它没让我的胸口变甜。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池看不见的冰水,和教练的呼吸头,还有头里吐出来的气泡。
教练慢慢转过身,做了寻找呼吸头的动作。于是我也慢慢扭过身,开始眯着眼摸我背上的气瓶,管子,捋过来,好的,呼吸头。含住这个救命的奶嘴,把备用的还给教练,我接过教练「寻回」的面罩,戴好。要开始排水了,我特别讨厌这个环节。
潜水的时候,所有部位在进水或出水时,都要做两次反应。第一次是脑子里明白,我要进水了。第二次是身体发现,我进水了,赶紧告诉脑子,快啊快啊他妈的咱们掉水里了。不管第一次反应做得多充分,第二次反应永远会出现,还很强烈,烦得一笔。
面罩排水也是一样,只不过不是进水而是出水。说来好笑,我虽然不习惯在水里不戴泳镜睁眼,但当下我已经在池底转了两圈,习惯了。现在戴好面罩要排水,意味着把眼睛外面的水赶走,换回空气,这个过程我是不习惯的。
又是两次。第一次是提醒自己,我要开始面罩排水了,脸上会觉得很奇怪,不要慌。第二次是真的开始排水了,身体马上慌得一笔,也不知道大力呼吸是为了提高排水效率,还是单纯地过度呼吸。我自己的呼吸头,更咸更苦,我又忍不住笑了。
边疯狂吐气,边克制着胸口的漩涡,边莫名其妙地发笑,教练问我是否 ok,我回答 okok,考试结束了。漩涡印在胸口上,没有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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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水里,就不太见得到漩涡了,它只会出现在想象中,或者深夜惊醒的梦里。看到新闻上说船翻了,时间是半夜,从旅客休息的房间到唯一的逃生出口,直线距离是 200 米。这意味着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想要活着出来,必须船翻的时候第一时间清醒,并且在完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准确地向外游,一口气游 200 米,再向上出水,或许不会有减压病。
我拼尽全力在泳池里潜泳时,最远的记录是 30 米。也就是 25 米短泳道可以游到头,50 米长泳道勉强过半。从旅客休息的房间到唯一的逃生出口,直线距离是 200 米。
看完新闻,手心开始出汗,漩涡在水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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