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 味道

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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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人类的舌头能感受到的一切味道都可以通过非常基本的几种原料调配出来。比如说，酸是乙酸，甜是蔗糖，苦是奎宁，咸是氯化钠，鲜是谷氨酸盐，辣嘛，辣只是一种痛觉，跟烧伤或者冻伤差不多。当然，从烧伤和冻伤带来的感受差不多这一点上，也能明白人类对物质世界的感知有多容易被扭曲。

但他还是习惯不了那种味道，那种明明也只是一些分子离子组合所形成的其实并不算多特别的味道。

就像是斗牛，有时他也这样自我安慰。红色，说到底也不过是波长在某一范围内的一种电磁波而已，为什么斗牛偏偏就对它如此敏感呢？如果牛会开口说话，它能为这种见了红就发狂的不理智行为找出什么体面的借口吗？

「这次是什么人？」组长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把他拉出了胡思乱想的水面。

「呃，是，是个孩子，好像是 8 岁。」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发紧的喉头隔着面罩振动，就像一个在长途大巴上被颠醒的胖子，正笨拙地用被脑袋压麻了的左手去掐坐久了有些浮肿的大腿。

「哦？」组长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男孩还是女孩？」不等他回答，组长又恶趣味地呵呵笑了起来，「女孩子的味道可比老太太强多了，你懂的，上次那个老婆子。」

他机械地点了点头，虽然对方并不能看到他这么细微的动作。他知道组长说的是上周处理的一位病死在家里的老妇。发现时已经尸僵了，床边滩满了排泄物。虽然很反感组长每次都拿死者开这种没品的玩笑，但他在心里也找不准自己的立场。毕竟，我不也总是用「处理」这样的及物动词来连接作为宾语的死者，就像是肉类加工厂流水线上的操作员一样隔着护目镜工作么，他暗暗地想。

「那老婆子可真是……太骚了那个味道。」组长突然来了兴致，屎尿屁是他的最爱，好像他的思维 G 点长在脑子最原始的嗅岛上似的，从爬行动物时代就开始为生存而工作了。「嘿嘿，老骚货？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说？真是越老越骚啊。」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有嗯出声。他没有开口纠正组长的错误，没有告诉他其实人的年纪越大，身上味道越淡，老男人是几乎没有味道的，分泌物最多味道最骚的其实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我们平时说的「老人味」，其实是泌尿系统末端的括约肌老化导致小便失禁后的尿骚味。他没有开口的原因是，组长的这个玩笑着实有点过分了，即便他既不相信死者为大，也并不是女权主义者。

不过组长应该没有发现自己的情绪，因为所有人都闭嘴了，那个味道已经飘过来了。有时他会想，假如尸胺这种物质天然就是有色的话——比如说是淡淡的绿色——那么处理尸体的工作到底是会变得更容易还是更难。也就是说，是因为人类看得到尸胺的分布了所以更容易避开它们，于是工作得更有技巧，还是说放眼一看满屋子都是气态的尸体，所以工作人员更不愿意进去？

绿色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像上世纪廉价的午夜场 B 级片。换成蓝色吧，就是卫生巾广告里用来替代鲜血的那种清透的蓝色——市场营销专家们众口一辞地说，在洗衣粉里添加蓝色颗粒会让消费者误以为去污能力更强从而提升销量，这套心理物理学把戏于是就这样无缝迁移到了一切女性卫生用品领域里来。幸亏我没有女儿，他想，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初潮的小姑娘解释为什么她流的体液和广告里不一样。

进门走了几步，味道很快就变重了。就是这种味道，隔着呼吸阀也能闻到的味道。用「淡淡的」来形容总是不合适，因为浓度再淡闻起来也非常黏稠，尸体的味道。

虽然味道是不平等的，人类总会对死亡的味道更加敏感，但死亡却是平等的。人在死了之后，味道的差异很快就消失了，不论年轻或衰老，一律都变得黏稠起来。这个男孩，对，是个男孩，他没来得及告诉组长，闻起来可一点也不轻快。像整座城市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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