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秦书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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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喝醉了,一身的酒气,鞋也不脱,侧躺在那里,肚子上的赘肉和胳膊上的青筋,起起伏伏的,好像有独立的生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会在心里用其他词汇指代他了,他就是他,多一个字,都是一种浪费。
实际上,他活着,都是一种浪费。
下午鬼混,晚上四处蹭酒,为了能多喝几口,恨不得舔别人鞋底。海量啊!一口气喝一瓶啊!好多年前我被迫跟着他参加过一次所谓的局,众人起哄的嘲讽声让我想钻进地缝里。可他好像浑然不觉,继续牛饮,就着其他酒鬼的喝彩。烂泥一样回到家里,大呼小叫地摔碎一些东西,就死过去。再醒了,又是下午。
如果我能死了就好了,就再也不用丢这份人,受这份罪。
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以前我曾经试着求救,或许算不上求救吧,只是想和信得过的小姐妹抱怨几句。人啊,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又能续上气坚持活几年。可当时她回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是啊,我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隔着衣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上上次的淤青还没有散掉,又叠上了新的淤青。
我笑了笑,没说话。小姐妹的皮肤白嫩细腻,像曾经的我一样,她一定不知道淤青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人生里闪烁吧。最初是血红的,像火龙果。很快就酱紫了,像车厘子。过几天颜色变淡,暗黄里带着乌青,像什么呢,快要变烂的香蕉。那个时候是最疼的,冷不丁戳到,会咝出声。
你笑什么,她数落我的不是。对不起,我低下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怎么还和我对不起了,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她说话风风火火的,像拳头一样砸在我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拼命地道歉,是我不好,我这个人是有问题。
我爸也这么说。
你姐姐们个个嫁了人,最长的没半年就大着肚子,一个生完接着一个,夫家从来没有挑毛病的。你呢,臭瓜不如烂在地里。我一直不知道这句俏皮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真的很好笑。你还笑,臭不要脸的货色。他会更生气。
妈这时就会来打圆场,说一些别伤和气的软话,最后总补上一句,「没人愿意养不下蛋的鸡」。可公鸡也不下蛋啊,但我不会说出来。我知道妈也不容易,一口气生了我们姐妹四个,到了了也没下出个带把儿的种来,委屈了一辈子。我能体谅她的难处,我也愿意假装她能体谅我这个亲闺女。
人,总得编点念想,要不然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这是外婆跟我说的,她走了好些年了,带着她的小脚。大家都说我有问题,外婆不这么觉得,她说是世道有问题,可人没有办法。那我怎么办呢?我微笑着问外婆,她摸了摸我的头,又重复那一句:人,总得编点念想。
我现在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死掉。
死了好呀。外婆死了,走的时候带着笑。她说人死了,就是听不见,看不着,也不再编什么念想,就好像没来过这世上一样。苦,人生就是苦,她说这是佛经里说的,菩萨教的。外婆不识字,我后来翻书查了,佛祖说的是「苦集灭道」。众生皆苦,唯有死是解脱,我是这么理解的,不知道对不对。也没人能和我聊这些,我就自己修自己的果。
这就是我的念想,我盼着哪天安静地死去。不会有人怀念我,这个从小赔钱的货,这只不下蛋的鸡,这个有问题的人,还是死了好。
可我下不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弄死自己这件事。很久之后,我才从一个心理咨询师那里得到解释。她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任何决策的人,连自杀这样的事都无法拿定主意。我不懂那些,我觉得这就是菩萨说的苦,无边无尽无法逃离,你只能忍受,以求正果。
你有想过让他消失么?
那个咨询师看着我的眼睛,鼓励我说出来。其实没有,我心想。原来他还可以消失的吗?怎么消失,就像碎玻璃瓶里淌出来的酒,淌进路边臭水沟里那样消失?我微笑着摇摇头,低下眼睛看地板。
看着我,她伸手捧起我的脸,看着我,她拂开我的鬓角,看着我,她勾住我的脖子。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不想给。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抓住她的手腕,像他钳着我一样,把她扯开了。咨询师气息不匀地看着我,我继续低着头,你别碰我,我冷冷地说。
过了挺久,她的手腕上可能也要长出我那样的淤青了吧。她长出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凉了下去,我能感觉到。所以你是没有感觉的,对吧,她也冷冷地说。我松开了她,看到自己从人生的十字路口滑了过去。
至少这次,转不转向,是我自己决定的。
我确实没想过让他消失,并不是因为我爱他。
爱,这个词现在对我毫无意义,或许从来没有意义。我没想过让他消失,是因为,用咨询师告诉我的词来说,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被他控制了一切,连逃脱的想法都无法产生。
但他毕竟消失了。不是像流进臭水沟里的酒那样,而是像一根烧完了的烟。上一秒,他肚子上的肥肉还随着鼾声颤抖,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像从里向外烧透的木炭,塌下去了。
我说不好,也可能是我眼花,也可能是光线太暗了,他好像突然醒了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来得及。我本来开着窗户,想散散作呕的酒气,好像也没有风吹进来,但他就像团灰一样,散了。
类似的场景后来有无数人向我讲述过,我发现所有人讲述得都比我清晰。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我根本不想抓住那个时刻吧,那个改变我一生的时刻,那个他从我生命里、从这个宇宙里彻底消失的时刻。
我也遗憾过。
假如我能一早向菩萨祈求他消失,该多好。等他真消失的时候,我就会感恩戴德,就会相信上天的善意,就会有一个纪念自己得拯救的契机。可惜没有,我只是被迫直面了他的消失,就像这个地球上存活下来的那一半人类一样。一半人类就这样消失了,就像有谁打了一个响指。
灾变后,人们彼此安慰,抱团取暖,这又一次让我成了异类。人人都在的时候,没人想听我倾诉,因为苦难是少数派,不招人待见。随机一半人消失了,我偏偏又是未亡人里最该欢欣鼓舞的那个,这回苦难成了多数派,我依旧被排除在外。我就像是深夜里被一群吸血鬼伏击的人类,痛苦挣扎着死去,又变成吸血鬼醒来,周围是狂欢的幸存者们,正在庆祝即将的日出。
我不敢表现出快乐,甚至连平静微笑都会招致异样的目光。有些人会好心劝我,哭出来就好了。听到这样的话我真的想哭,可我哭不出来。我连每晚看着火龙果、车厘子、烂香蕉时都没哭过,现在我的业修成了果,你们让我哭什么?
那个咨询师让我明白了很多,明白了我没有错,明白了要爱自己,明白了我曾经的懦弱和不堪,甚至明白了她想和我发生些什么只是出于幼稚的同情。她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那种于万人悲痛中疯狂窃喜的慌乱,就像是几百个人同时演奏野蜂飞舞,用的乐器却是二胡。
这些音乐上的词,都是我重生后学到的。
我喜欢这个叫法,重生,是互助会的老师起的名字。他说所有人都要从灰烬里重生,继续走下去。我也重生了,只不过我是那个刚出生就没有痛哭而是狂笑的怪胎。
You should move on, 他总会在安慰倾诉者的时候,轻轻地说这句话。我不太懂英语,但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 on 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 on 过,可以说是 on and on。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快乐不合时宜,就像当初的痛苦不宜外露。为什么总是我?我把这个问题压下去,没去问任何人,因为我记得小姐妹还有父母当时厌烦我的表情。
「随机」是另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概念,我也不相信随机。就这么巧么?他消失了,我的小姐妹消失了,连我的父母和 3 个姐姐也都消失了,唯独留下了我,在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里。
我学会了几门简单的外语,在互助会做公益,经常需要和国外的分支机构联系。全球都需要我们这样能够快速「重生」的人。因为在随机消失一半人类这件事上,全球同悲。想不到全球化这个词第一次跟我的生活发生真切的联系,居然是通过这样的机遇。
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剪了短发,不再化妆,身上没了淤青,换了短裤,学着年轻女孩子们用卫生棉条,为了防止痛经开始吃短效避孕药,各种化学名词在我眼里慢慢不再是天书,而且我甚至学会了敲架子鼓。
我暗暗感激那个导致这一切灾变的人,尽管我不敢说出来。我害怕被人发现我的感激,所以我拼命用工作来压抑。不管哪里有事需要有人去做,甚至不是互助会的事情,我都第一个冲上去。我从来不需要劝别人乐观,因为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就是乐观的同义词。
来中国交流互助的挪威朋友走前送了我一个小十字架,我天天戴在脖子上,虽然我根本不信上帝。晚上临睡前,我会抚摸吊在上面的耶稣,试着感谢菩萨显灵。你说菩萨灵不灵?我都没许愿,菩萨就帮我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实际上,我意识到,在这个「随机」面前,我没什么可失去的。现在消失的是他,我如释重负。假如消失的是我,又何尝不是解脱。如果谁都没消失,那生活也不过是噩梦般继续,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当情况变得最糟时,不必痛苦,因为至少情况不会变得更糟了。若是情况又变得更糟了,那更不必痛苦,因为说明刚刚并不是最糟。
苦集灭道,我越来越懂佛祖了。人在地狱的时候,任何方向都是飞升,一切新的苦难都是慈悲,不需要回人间。
一晃五年。
我没想过原来五年这么长,五年又这么短,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去数这个五年。
可五年后,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我的十字架特别凉。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但我意识到那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上一次,我没有感觉,这一次,我感觉到了。有一股黏稠的影子压在我心口,让我很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异常熟悉。我觉得家里,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有股快要腐烂的气息。
我打开窗户,想要散散这昧道,风吹了进来,带回了五年前的噩梦。都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躺在床上了。
他又喝醉了,一身的酒气,鞋也不脱,侧躺在那里,肚子上的赘肉和胳膊上的青筋,起起伏伏的,好像有独立的生命。
这光景我五年前见过,我以为自己已经刻意把它忘记了。现在昨日重现,我才知道这阴暗的藤蔓我有多熟悉。噩梦仍是噩梦,但我已经不再是我了。五年时间,足够让人从一具麻木的行尸,变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如行尸般冷血的活人。
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这是菩萨对我的恩赐,是上帝对我的考验,是生而为人必须历经的磨难,是外婆几十年前攥着我的手时念叨的女大十八变。这件事我早就该做,甚至不是五年前,而是更早的时候,我就该做。但我一直没做,所以我的人生一直空缺着什么,所以我总会在夜里醒来,带着不知道属于谁的情绪。
我一直在等这一刻,这一刻终于来了。
风,起了,窗外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我知道,再不动手,天就亮了。
人们等不及天亮。
狂喜来得比悲痛要快,要凶猛,要猝不及防。五年前,人们用了很久,才慢慢接受一半人类灰飞烟灭的事实。可五年后,几乎是眨眼间,大家都接受了逝者归来的剧变。
那些像风像烟像灰一样在五年前飘走的亡者,突然重现时,仍然保持着当时的状态。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太知道了,要不然我下手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顺利。像切奶油蛋糕一样,我当时在想,事实上余生我每次吃奶油蛋糕时,都会回忆起那样的快乐。
果不其然,这次,我又成了异类,因为我失去的「爱人」没有回来。大家一开始还对我有所躲闪,生怕触碰了我的伤心事。毕竟五年过去了,早已没人记得我曾经从未示人的淤青,我也不再是那个极少出门露面的活在阴影里的家庭妇女。当你变得会发光时,所有人都会在意你的明暗闪烁。
但很快,我觉得比我希望得还要快,大家不再顾虑我了。与其说我伪装出的平静和悲痛骗过了所有人,倒不如说人性自私。他们快乐起来根本顾不上我的情绪,就好像灾变之前漫长的几十年一样。你这个人有问题,他们最多只会这样评价罢了。
我不恨他们,我甚至不恨他,我不恨所有人,我也不感恩。这一切是偶然的,又或许是我应得的,不论怎么样,机会出现的时候,我抓住了。
这就够了,不是么?我捏紧十字架感谢佛祖。
人类,总是在确信自己安全时,就去找补别人。
我身边从没有人见过史塔克家的任何人,在电视上都没见过,可现在这些人突然开始在自己能接触到的所有社交媒体上,纪念这位逝去的英雄。
我不记恨英雄,也不觉得别人没资格纪念英雄,我只是觉得人类好笑。
我一直都觉得人类很好笑,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在该痛苦的时候仍然保持微笑的原因。可惜,我现在才意识到。要不然回首茫茫人生,当初我一定能笑得更加笃定。所幸不晚,真的,不晚。
我不想总被人发现是异类,所以我也点开了在线捐赠的页面,同为人类的一员,物伤其类的感觉不难找到。
我捐了一大笔钱,至少和身边人在朋友圈里秀出的金额比起来,多了不止一位数。NGO 互助会虽然不赚钱,但从业者总有办法搞到丰厚的收入。
但我没晒单,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捐这笔钱,只是买个心安。我希望不要有任何英雄再活过来,也不要有任何恶棍再活过来,实际上不要有任何已经死掉的人再活过来,奶油蛋糕切一次就够了。
捐款完成后, 需要留下自己的 id, 很奇怪的环节。我看排名置顶的人, 都是实名认证的复仇者成员。I am Hulk. I am Thor. I am Bucky. 甚至还有 I am Groot.
想了想,我也签名了:
I am Black Wid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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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大师,末尾不愿沉浸在这个装逼的世界,用梗来展示世界的多元性,完美。
好看,旧文新读,非常好看
期待其他短篇回归以及新的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