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守望者：世界就是个笑话，但我永不妥协

by @秦书宝

全文约 5000 字，阅读约需 8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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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含海量剧透。请谨慎阅读。

被人推荐了《守望者》，说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漫画改编电影。一定要看最终剪辑版，全长 215 分钟也就是 3 个半小时，太爽了。

剧情非常有深度，画面极美，音乐超赞。说实话，从来没有一部电影让我有这么强烈的冲动，想要在写影评时配上大量的电影截图，并且为了认真截到自己想要的图，重看了一次全片。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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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匠的笑话

笑匠 (the Comedian) 的演员选得特别好，杰弗里·迪恩·摩根 Jeffrey Dean Morgan，脸上总是挂着谜一般迷人的微笑。

他在《傲骨贤妻》里演过调查员，在《行尸走肉》里演了Negan，这种谜一般的笑容在《守望者》里几乎贯穿始终。我一直不理解蒙娜丽莎的微笑有什么神秘的，我觉得杰弗里·迪恩·摩根的微笑比蒙娜丽莎的神秘多了，直男都能被掰弯。

笑匠 整个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就是他的口头禅。It’s a joke.

「犬儒主义」 Cynicism 最初并没有「愤世嫉俗」的意思，但后来 cynical 变成了玩世不恭的同义词。《所谓犬儒：你怎么不去打黑人呢？》

笑匠，就是游戏人间的一把好手，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纯粹的犬儒主义者。结果 笑匠 在片头就被干掉了。上来就杀主角的剧本，一般都是好剧本。

有着神经症诗人气质的 罗夏 (Rorschach) 用一段旁白精辟地概括了笑匠的一生：

差点被 笑匠 强奸后来又和他纠缠不清的 丝鬼一代 (The Silk Spectre I) 在得知他的死讯后，有些惆怅地说：

笑匠 对人生既感到无所谓又充满自信，而他的自信，正是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因此也不会被伤害。在他看来，作为一个犬儒主义者，主流价值观所宣扬的一切东西，都是笑话。

• 正义？笑话。讨论如何对付罪犯时，直接烧掉作战地图离场。
• 美国梦？笑话。平息平民示威时，直接开枪射杀群众。
• 政治？笑话。收钱办事，直接枪杀肯尼迪总统。
• 感情？笑话。看到 丝鬼一代 对自己有点意思眉来眼去，找机会就强奸。
• 道德？笑话。越战时把当地妞儿肚子搞大又不想负责，被对方用酒瓶划伤脸之后，直接开枪一尸两命。

一直都是他清醒地充当工具，那些人误以为他们在利用笑匠，其实是笑匠在利用他们玩自己的游戏。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笑话，他用玩世不恭来隐藏自己的原则，用游戏人生来回敬所谓的底线。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其中的邪恶已经远远超出他不为人知的底线。他发现自己真的被人彻底利用了，他从看笑话的人变成了笑话。

当自以为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很在乎这个世界但自己又无能为力时，世界之大无处可逃，认真就已经输了。渴望获得自我救赎的 笑匠 两次痛哭流涕地忏悔：一次是私闯已经退休的宿敌的卧室，另一次是临死之前。

然后 笑匠 就被做掉了。虽然他不是什么常规意义上的好人，但一个终生都在说别太认真的游戏玩家，在 Game Over 时突然发现自己玩游戏玩得一直很认真，仍然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悲剧。

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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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夏的面具

罗夏 (Rorschach) 的演员也选得超赞。杰基·厄尔·哈利 Jackie Earle Haley，在片中大部分时间戴着「罗夏墨迹测试」Rorschach Inkblot Test 的面具。不戴面具时总伪装成一个街头流浪汉。一眼看上去，真的很有落魄 凡高 的气质。

罗夏 一出场，沙哑而磁性的旁白就表明了他都市吟游驱魔猎人的身份。

很多超级英雄的设定都是戴着面具，而《夜宴》里关于面具有过一段非常有趣的台词：

• 为什么你表演的时候要戴面具？
• 戴面具的表演是最高境界的表演。不戴面具，喜、怒、哀、乐简单地写在演员的脸上。生命成了形而下的模式。戴上面具，伟大的艺术家能够让人在没有生命的面具下，感觉到最复杂、最隐秘的感情。
• 你大谈艺术，可你连最笨拙的表演都不会，你让你的悲伤、仇恨、不甘、疑问和彷徨都写在你的脸上，你让杀身之祸如影随形！说什么戴面具的表演是最高境界的表演？最高境界的表演是将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但 罗夏 的面具并不是面具，而是 罗夏 完整身份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在 尼克松 总统颁布了法案，要求超级英雄要么强制退休、要么必须为政府工作后，退休的 夜枭二代 (Nite Owl II) 和坚持自己铲奸除恶因此被通缉的 罗夏 有这么一段关于面具和身份的争论。

• 夜枭二代 退休后，其实是隐藏了真实的自己，伪装成了普通人。
• 而 罗夏，一直用自己的真实身份，生活在自己真实的面具后面。

之所以说面具是 罗夏 真实人格的一部分，是因为他在被捕并被强行摘掉面具后，向心理医生解释了「谁是罗夏」：

他在年轻时调查一起6岁女童失踪案，发现受害者被凶手绑架虐待残杀后还被剁成块喂了狗。罗夏墨迹面具所附加的复仇人格，在直视人性的黑暗之后，彻底杀死了最初那个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了这具肉体武器的真正主人。

注意一个细节， 罗夏 多次提到了「我们」。考虑到 罗夏 人格已经完全取代了他原本的自己，也就是取代了那个软弱的 沃特.科瓦克斯 (Walter Kovacs) ，这里的「我们」应该不是精神分裂或多重人格，而是一种自信和谦卑。罗夏 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他们都随时愿意牺牲掉自己，毫不妥协地终生为毁灭邪恶而努力。

没有什么上帝，也没有什么救世主，是我们人类把自己置于这样的肮脏之中，也只有人类自己才能拯救自己。对于人类中的所有邪恶，永不妥协。他的这种「永不妥协」，像打开「献祭」技能的恶魔猎手 伊利丹 一样，无差别地炙烤质问着身边所有人。

面对监狱的人渣们

面对监狱的心理医生

面对世界末日

面对自己的末日

罗夏 的自信与 笑匠 不同，他的自信来源于坚定，和绝对的力量。在这样强大的内心面前，监狱的心理医生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的。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正义。为了正义，我可以变成永不妥协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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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的恶作剧

奥兹曼迪斯 (Ozymandias) 这个角色非常逆天，选的演员 马修·古迪 Matthew Goode 也确实合适。一出场就以商界领袖的身份站在摩天大楼上俯视重生，帅得一脸血。名字太长了，还是直接改叫「法老」吧，比较省事。

如果说 罗夏 笃信的生存法则是「杀死邪恶，可以保护善良」，那么 法老 基于 笑匠 对人性的洞察，得出的结论则是更为冷血但高效的「杀死一切，可以生产善良」。

他的逻辑特别简单：既然人性本身包含了邪恶，而这种邪恶又会一直滋生无法洗净，那么不如从外部引入一种更加强大的邪恶，让人性由于恐惧而不得不内部催生善良。

法老利用当年苏联和美国的核威慑，人为制造出核爆惨剧，把世界各国的超级大城市连同几百万人口直接从地球上抹去，逼迫冷战结束，促成全人类的空前团结。而他也确实做到了，通过牺牲几百万无辜平民的生命，实现了人类在全球范围的和平，哪怕是暂时的。

当 夜枭二代 失去理智地向他扑来时，在战斗力上完全秒杀对方的 法老 选择了毫不抵抗，张开双手拥抱对方的暴击，眼神中甚至还有一丝悲悯。

• 这人生可能真的是一个笑话，但它远比你想的可笑。
• 这世界可能真的是一个游戏，但我远比你玩得要大。

守望者的所有人都深知 法老 是对的，因为人类本质上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当你以百万级的数量无差别地毁灭他们的生命时，他们反而快速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个真实的恶作剧，真实得接近于荒诞。

与被分解又重组后能力接近于神的 曼哈顿博士 (Doctor Manhattan) 相比，其实 法老 的心智要更加强大。因为就像《超脱 Detachment》里那句经典台词说的，

「不在乎什么的实在是太容易了，谁都可以。可是要知道，在乎，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事情 」。

曼哈顿博士 的存在方式使得他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生命死亡时间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而 法老 却是仍然在关心着人类的存亡。「不论我做了什么事，我都是希望人类能够存续下去」。

按照心理学家科尔伯格对道德发展区分的三水平六阶段理论来看：

• A、前习俗水平 (0～9 岁) ，纯外在的道德观。
  • 阶段1：惩罚与服从取向阶段。根据后果来判断行为的好坏，服从权威或规则只是为了避免惩罚。
  • 阶段2：相对功利取向阶段。基于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来评定行为的好坏。
• B、习俗水平 (9～15 岁) ，着眼于社会的希望与要求，以社会成员的角度思考道德问题，规则已被内化。
  • 阶段3：寻求认可取向阶段，也称为好孩子定向阶段。以人际关系的和谐为导向，顺从传统，谋求大家的赞赏和认可。
  • 阶段4：遵守法规和秩序取向阶段。以服从权威为导向，遵守公共秩序，尊重法律，以法制观念判断是非。
• C、后习俗水平 (15 岁以后)，又称原则水平。超出世俗的法律与权威的标准，有了更普遍的认识，将人类的正义和个人的尊严内化为自己内部的道德命令。
  • 阶段5：社会契约取向阶段。认为法律规范是大家商定的社会契约，看重法律效力可以帮人维持公正，同时认为法律并不是绝对的，可以应大多数人的要求而改变，同时认识到个人应尽义务和责任的重要性。
  • 阶段6：原则或良心取向阶段。道德判断的最高阶段，以公正、平等、尊严这些最一般的原则为标准进行思考。认为人类普遍的道义高于一切。

法老 的道德标准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阶段 6。道德水平低于阶段 5 的人类个体，由于其逻辑思维能力及道德评判能力远远低于需求，所以理论上无法理解 法老 的行为。其他人可能并不完全接受在故事设定的世界内，这样的方案其实是人类最好的出路。

因此 法老 的归宿必然是孤独的，他将独自在地球南极上无人的巨大宫殿里，品味人类的延续，和这背后的代价。

而守望者的其他队友，曼哈顿博士 第一时间想明白了这件事，表示完全理解。丝鬼二代 和 夜枭二代 稍后也被迫承认，这种灭绝人性的方式是不得已的选择。

我相信 罗夏 心里其实也已经想明白了，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仍然选择了「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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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妥协

罗夏 和守望者其他人都不一样：

• 他既不会像 笑匠 那样戏谑地面对世界而是严肃地肩负起重任
• 又不会像 夜枭 和 丝鬼 那样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有行侠仗义的冲动
• 他既不会像 飞蛾 和 侧影 那样由于软弱而受困于自己的生活
• 更不会像 曼哈顿博士 和 奥兹曼迪斯 那样觉得自己是神

他的内心坚定而谦卑，不擅言辞时会向同伴笨拙而可爱地道歉。

罗夏 为了正义，牺牲掉了自己原本的人格。所有杀人的人，在杀人时其实都先杀死了一部分自己。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看着那个被自己拷在地上的变态，那个亲手绑架虐待残杀6岁女童后又将小姑娘剁成块喂了狗的人渣，手足无措地来回挣扎。很难想象一个戴着面具的演员如何在短短几秒钟内去演绎角色内心的痛苦，可是影片做到了。个子并不高的 罗夏 像个孩子一样颤抖着小步走来走去，看着让人心碎，然后他拿起了宽背碎骨厨刀，先杀死了心里那个相信法制会带来正义的软弱的自己，变身成完整的 罗夏，一刀一刀，亲手把罪犯剁成了渣。

可哪怕我牺牲了自己，我也没有权力去牺牲别人，即便是为了全人类更大的利益。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在 笑匠 墓前捡起的那朵花，怀疑连那么一个哂笑正义没有意义的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里，会包含了怎样的邪恶。

我宁可不要和平，我只要真相，人们需要知道真相，我只要正义，邪恶应当被正义审判。即便是世界末日，我也永不妥协。这样的一种执念，或许是执着，或许是执迷。一字之差，褒贬不一，但本质上都是执。

我猜 罗夏 是在畏惧 法老 所揭示的真相，那个更庞大更残酷的、自己无力改变也无法正视的真相：人类，或许真的无法由善良来拯救。在这样的事实面前，罗夏 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了意义。

就像那个在海边不厌其烦地把搁浅的小鱼一条一条扔回海里的小孩，在面对别人「你这么做谁会在乎」的疑问时，认真地回应说「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可是当这个小孩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些小鱼，而这些小鱼实际上可能也不值得被在乎时，自己做的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在面对诱惑时是脆弱的，罗夏 几乎抵御了一切诱惑，但他面对「杀死一切，可以生产善良」的诱惑时，动摇了。如果向这个很可能是事实的诱惑妥协，那么杀死邪恶还有什么意义？那么保护善良还有什么意义？正义还有什么意义？我无法对抗这样的诱惑，也无法远离这样的诱惑，这个世界再也容不下我，我既不能背叛自己，又不能背叛这个世界。博士，求你让我解脱吧。

成全我，成全我的永不妥协。

罗夏 爆裂之后，我反倒替他松了一口气，否则他将多么痛苦地活下去。让脱离了人类情感的曾经的战友送他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一个斗士应享的归宿。

半年前写过的一个故事，作为给 罗夏 的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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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冯通八十多了，不服老。

他觉得凡事要有规矩。

门口地下通道，一排手机贴膜的地摊儿，没规矩，太没规矩。

垃圾乱扔，影响行人，赚社会主义纳税人的钱，却不缴纳社会主义的税。

反了你了。

几年前，冯通召集附近的老伙计们，每晚巡查驱赶，维护一方。

摆地摊儿的久而久之，竟形成了默契。

我进，敌就退。

可现如今，没多大光景，老伙计们都走了。

都走了。。。

走吧，肏他阎王爷和无常们。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还能狂笑啊哈哈哈。

这膜，，，哈，绝不许贴下去。

冯通颤巍巍起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地下通道。

北京城的风，住了。

路灯给世界留下他孤傲的背影。

人类文明里，最后一个驱膜人。

记住这个背影。

写于 2016.07.05 AM 00:05 – 2016.07.05 AM 06:20